第8章 走火
設計欲望與肉體的情欲本身,一貫是成正比的。
——這是發源于D大某年元宵節後的教授級聚會上傳出來的酒後戲言。
陳錦不愛摻和這些老貨的相互瓜葛,但向來也對此說法頗為贊同。年紀大了的設計師們總是喜歡指手畫腳,也許正是因為他自己已經幹不動了。
自從降為院長助理之後,胡老板安排了些縣級市橋梁建設的工作給他。生活反倒比從前輾轉于各種政府部門間要規律了許多。
大片的空白時間,突然占領了他原本兵荒馬亂的計劃表。白天在院裏帶着設計組老老實實畫圖賺錢。早上食堂,中午食堂,晚上食堂。吃完了回家洗澡看書看電視,然後早早睡覺。
陳錦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家似乎太過空曠,而內心中似乎沉渣泛起一般,突然充斥了無數難以名狀的焦慮。
擁擠喧嚣的市中心,只是略轉了個彎,一片郁郁蔥蔥的梧桐樹和香樟之後的幾棟大平層公寓。主人用電梯裏偶爾見到的鄰居,大多身着華貴,卻又都帶着和自己一樣木然冷淡的臉。
也許今天白天才剛在某個部門打過照面,可似乎所有人都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這個複雜且吵鬧的都市,走得越高,就越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領域。
陳錦在一個淩晨因為口渴起來給自己倒杯水,忽然看見正在大門處換鞋進門的王絲勉。
王絲勉是個相當執著和自律的女人,這從身材就可以看出來。她的體型始終維持的相當好,至少對于這個年齡的女人而言。陳錦端着自己的水杯,默默看着自己的妻子光着腳走了進來,空氣中突然有一些若有若無的煙酒氣息和香水味道。
四十歲女人因為缺乏脂肪而過分顯眼的小腿肌肉,顯得光着的腳踝纖細易折。
“你今晚還是沒出去?”王絲勉一邊将耳邊滑落的頭發別回去,一邊問道。深夜裏忽然響起的話語聲讓偌大的公寓顯得更加空曠。
“沒出去。很早就回來了。”陳錦答道。
“有人托我約你明晚吃飯,你去麽?”
“你也去麽?”陳錦沉着嗓音反問,幹渴讓他的嗓子有些低啞。
“這種場合不方便。”王絲勉把外套丢在沙發上,笑了笑權作結語,便向主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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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略顯單薄的女人,已經一腳邁過了國內政界女性的天花板。只要再往上一步,就是更加無限的風景。
陳錦眯着眼看着妻子慢慢消失在走廊盡頭,背影所見那瘦削的腳踝和小腿如同刀刻,雖然缺乏女性的情致,卻讓人感受到其中蘊含着強大的、不容拒絕的力量。
陳錦仍然端着自己的水杯,環顧自己的家中,然後緩緩的舒出了一口氣。而這個城市裏某一個角落裏那套狹窄單室套裏的昏黃燈光,卻在他心中的某一個角落,忽明忽暗的亮了起來。
陳錦躲着林河,已經有一個星期了。
林河從來都不是一個蠢人。從錢生勤開始帶着他做縣級市一個運河橋梁項目開始,他就完全意識到自己患得患失的所想并非錯覺而已。陳錦現在只是他名義上的師父了。這并不是好事,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不是——這就是實實在在的疏遠。
而這疏遠本身,離陳錦對他伸出手的那一晚,所費不過短短數月。
林河畢業答辯之前,買了一件自己給自己買的白色短袖襯衫。海瀾之家——這是他所能想到适合自己的最高價位。他的肩膀已經比半年前寬了很多,鼓鼓的二頭肌和背大肌把廉價的襯衫也撐出些樣子。
然後他去辦公室給自己請了兩天的假。
建工學院各專業的答辯安排,一直有些儀式化的流程。7樓的四間教室作為會場,各個系抓阄之後輪流進行。老潘和李瑞瑞他們建築系的答辯,被安排在了上午。道橋專業抓的阄是下午,林河被安排在了第一場。
午飯的時候,李瑞瑞遠遠看了林河幾眼,就轉頭和其他同學出去聚餐慶祝了。老潘沒去,還是陪着林河吃的食堂。
“走過場而已,不用緊張。”老潘一邊劃飯一邊說。
“誰緊張了。”林河皺着眉頭答道,明顯的心神不寧,吃了幾口就擡眼望向窗外發呆。
下午的答辯,林河發揮的談不上多好。中規中矩,略有結巴,最後十分鐘的時候才将注意力完全集中。
他的答辯因為引用規範詳實和數據拆解細致,也勉強算個亮點。最後得分是80分,評優是別想了的。
畢業設計本身形式上的意義,深究起來真叫人有些難以想象。林河拿着合格單,覺得略有荒誕。但無論他怎樣覺得,這張薄薄的紙就是四年大學最後的答案了。
這一晚當然是狂歡。
建工學院幾個系一起包了市中心飯店大廳的二十桌。啤酒整箱整箱的堆滿了飯店大廳的牆角。二十桌醉酒濫飲的年輕人,場面其實相當可怖。
林河勉強應景喝了點就獨自坐在了一邊。但李瑞瑞也沒喝兩杯酒,卻走過來摟着林河的胳膊哭個不停。整個大廳裏除了酒氣臭味,就是滿滿的荷爾蒙氣息。到處都多得是借酒裝瘋、哭喊摟抱、表白哭泣的家夥們,自然不差這角落裏的兩個人。
老潘看周圍鬧得實在不像樣,過來幫忙扶着瑞瑞,和林河一個眼神便一起站起來往外走。
比起裏面還陶醉于成人和離別情緒的衆人而言,他們這算得上是早退了。飯店的觀光梯上只有他們三個人。
六月的夜晚,外面是瓢潑大雨。林河幫瑞瑞拿着包,狹窄電梯裏滿是她不斷的抽噎聲和老潘不住的嘆氣聲。
然後林河透過觀光梯的鋼化玻璃,看到飯店外面剛停下的一輛熟悉的車。
一起停下的還有三四輛車。從最後那輛商務車上冒雨跑下來幾個小夥子,簇擁着那個熟悉的人從他自己的車上下來,還有人搶着給他一路撐着傘。
即使隔着這麽多人和這麽大的雨,在三人與那群人交錯而過的瞬間,陳錦還是在雨傘下擡起了神情淡漠的臉,看到了剛被雨水淋濕額發的林河。
人生大概就是由不斷的交會和錯失組成。陳錦只略慢了一步,很快便又找回了自己的步伐。
今晚是王絲勉親自指點,給他安排的飯局。四五個托了幾層關系才找上門來的開發商地區總,正打算在今年年底前的土拍上,聯合拿下河東的一大片新城居住地塊。
為了加大地塊與主城的聯系,提高售價,增建與主城聯通的跨河大橋和高速路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這也需要方方面面的施壓和推進。雖然無法直接與王局對話,但陳錦這個集道橋技術權威、城市基礎建設建議權威和王局丈夫于一身的角色,也是足夠分量的座上賓。
而合理的技術方案提交政府審議,于陳錦而言也許又是一個重回高位的契機。
陳錦壓下方才與林河意外相遇的波動,耐心的與在座諸位商人推杯換盞。包間內的氣氛十分熱絡,幾乎與他早前權勢盛大之時可比。只不過陪坐角色都變成了徹底的商賈末流。但這也比其他政府官員在座時更玩得開,豁得出去。
甚至有一個拎着壺沖了兩壺的三十多歲小股東,渾身酒氣的湊過來和陳錦咬耳朵說:“陳總,我和D大的周博士一直關系不錯,那可是有名的大美人……您知道的……我把她喊來咱們一起玩玩?……您放心,咱們都是自己人,保準不讓王局知道……”
陳錦笑了笑,不動神色的轉過頭,示意服務員給自己添一杯熱茶。
場面在周博士出現在包間門口的時候徹底失了控。但或者又完全是在控制之中。
一包間的人,至此全都酒過六旬,見到站在門口被哄騙來的周博士,頓時都拍手哄笑起來。立刻有人給陳錦座位旁邊又加了一個座。
“周博士快來坐這裏,這麽多人可就等你了。”
人世就是這麽可怖。即使是努力學習,努力鑽研,成為城內學術圈數一數二的博士,女博士——只要自己無權勢在手,但凡一着不慎也會落到如此尴尬難當的境地。
而世事的發展,往往勝過小說的荒誕。周教授迅速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兩手幾乎神經質的抓着自己的包要往外退出去,面上隐隐帶着愠色。
陳錦略知道這位周師妹高嶺之花的名聲才情,只是沒想到她當真會被人一個電話哄來。還真是徹底的斯文掃地。
陳錦覺得自己真的應該嘆氣了,但似乎也不該如此矯情多慮。
這說穿了也不是什麽大事,比陪酒公關更有面子,比會館公主更有趣高雅。道橋和建築的學術圈內往往也不乏這些牽扯關系,甚至偶爾從酒桌上添油加醋的傳出,輾轉變為妙談。這些在商場政壇摸爬滾打多年的開發商們,算是徹底摸透了陳錦素來的為人喜好。十之八九會知情知趣的留下這小師妹來,與衆人多飲幾杯再論其他。
陳錦忽然慢慢的站起身,扣好自己的西裝下擺,然後略欠身笑道:“多謝諸位有心,我就和周教授早點走了。”然後便告辭往外走去。在座其他人不辨其喜怒,轉念又想或許是正中下懷,均是微微愣住未及阻攔。
陳錦與門口的周教授擦肩而過時,突然左手牢牢鉗住那女人的上臂,低聲道:“快點走。”
周教授踩着高跟鞋,踉踉跄跄的緊跟幾步之後也迅速找到步調,甚至順勢挽住了陳錦的胳膊,兩人迅速鑽進電梯下樓。
進到電梯裏,陳錦明顯感覺到對方略松弛下來,但渾身肌肉因為過分情緒激動還止不住發抖,于是笑問道:“師妹馬上要回哪兒?是自己開車來的麽?”
“是的。”周教授低聲答道,忽然又驚醒一般的道謝:“多虧師兄了。”
“你這會兒就知道我不是要帶你出去幹嘛麽?今天吃了個虧,還這麽容易輕信人。”陳錦仍耐心點道。
周教授聞言,于是也只有低頭苦笑的份了。
一番英雄救美的陳錦,卻沒有找到絲毫的成就感。因為他剛走出電梯,就一眼看到了站在飯店門廊下的、本應該早在兩個小時前就已經與同伴離開了的林河。
這個傻愣愣的小徒弟,穿着看起來單薄的襯衫、背着雙肩書包靠在門廊下的柱子邊,輕輕的喊他:“師父。”
最簡單的兩個字,最乖巧的音調,明明也是與平時同一個人——卻完全沒有了平時所見的乖巧和讨喜。
陳錦突然覺得周博士的手抓住自己胳膊的那片皮膚,讓人懊惱的燥癢起來。
周博士見到外人,也松開了挽住陳錦的手。低頭略整理衣衫,便恢複了笑容向陳錦道別。
“師兄,既然小徒弟來接你,我就先走了。”
陳錦颔首。
林河像沒注意到多了個人一樣,目不斜視的沖着陳錦道:“師父,你喝了酒。我開車吧。”一邊說一邊向他伸出手來。
方才那般混亂也無動于衷的陳錦卻有些神經質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你怎麽還沒走?”
“我擔心你又喝多了。”林河答道,伸出的手仍懸在空中。
“我沒喝多少。小河,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事。”陳錦啞着嗓子說。
“我給您開車吧。”林河的頭發理得很短,簡單利索。而陳錦已經看到他答話時太陽穴處隐隐暴起的青筋,也不難想象他是怎樣的咬着牙。方才的“你”字,已經變成了“您”。
陳錦知道自己的心跳已經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其實鑰匙就在陳錦的外套口袋裏。把鑰匙交給對面的青年,是相當簡單的一件事。這個孩子的車開得也很好,穩當可靠,就像他的為人。
陳錦并不知道這是林河在許多個淩晨五點起床,咬着個饅頭就出門幫劉大星開面包車、披星戴月去郊外的物流中心進雞蛋魚蝦時練出的本事。
他只覺得自己感到了多年來不曾有過的畏縮。他甚至想往後退一步,避開對面青年咄咄逼人的态度,就像對深不見底的未知所暴露出的最大恐懼。
僵持了幾分鐘之後,林河終于垂下了手。
這個青年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了一樣充滿了絕望:“師父,明明是你來要我的。”
“明明是你找到的我……是你說會來看我答辯的……”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陳錦張了張嘴,什麽都說不出來。
什麽都沒有做錯。甚至什麽都沒有做過。
陳錦非常明白,是他親手将一切都掐死在了似乎發生了什麽,卻又未得來及真正發生什麽的時候——用四十歲中年人的果決和堅毅,用摸爬滾打二十年的遠見和預判。
他甚至暗自權衡過自己對林河的疏遠,會給周圍那些跟紅頂白的小人帶來怎樣的影響。
然後他無端想到了方才在包間門口看到的周博士的表情。
無辜、詫異、愠怒和沮喪——那種被人圍觀和戲耍時徹底的不堪。他甚至已經遠遠的想象到,如果真的發生一些什麽,眼前這個幹淨純粹的青年究竟會由此會看到什麽樣的人世,而這個巨大可怕的人世又會回報給他怎樣的凝視。
這明明都是可以不必發生的事情。
“小河,你要愛惜自己。”像今天醞釀了一整天的暴雨,最終來之前卻只有幾聲悶且低沉的雷聲。陳錦沉默了許久,最終開口卻只是說了句似乎毫不相幹的話。
林河靜靜的看着他,在眼眶中似乎有眼淚深深凝聚過卻又最終蒸發幹涸的痕跡。
“師父,還是我送您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