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高
D大建工學院和華南一院聯合組建的專家組,在本周奔赴四川災區參與援建和恢複工作——這個只是在一通三分鐘不到的電話裏簡單提起的安排,在兩個小時後就已經行文上報省建設廳。
這種形式意義大于實際意義的舉措,本應趨之若鹜。但因為需要所有人員在一年內完全處于內陸災區、與外界一切事物斷絕關系——這對持續型成長的技術人員而言,實際是一個相當長的斷檔期和切實相關的自我犧牲。一年內沒有任何經濟回報,沒有新技術的學習進修機會,沒有繼續教育和論文發表機會,無法參與一切具有實際意義的政府項目,甚至要基本脫離網絡。
——誰也料不到這一年內會發生什麽天翻地複的變化。甚至出發回來省市領導班子都已換人。
如果不是因為這種種現實性的弊端,只沖着政治資本的投資回報,派往災區的專家組成員早就該成型,不會拖到如今。
在整理自己辦公室資料,确定帶哪些東西走的時候,陳錦一邊忙手上的事一邊暗暗覺得自己似乎是包養了一個小白臉。
用“包養”這個詞甚至不大貼切,他無法給林河什麽錢,不能給他買車,也不能給他買房,甚至不能買昂貴漂亮的衣服。他要斟酌如果保密不足、一切暴露在人前時,起碼要留給林河一份體面和尊嚴。可即使如此,他現在還要把剛剛過上一點安生日子的林河,帶到鳥不拉屎的地方去了。
陳錦苦笑着搖搖頭,又自嘲的想,那小子曬得那麽黑,算什麽小白臉。
林河這幾天的日子過得如在雲端。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那天晚上他在雨中看到的,那親密挽着他師父胳膊的端莊女人,到底差點惹起了多大的風波。陳錦為了避免發生更壞情況的應對——甚至影響到了自己未來一年的走向。
林河原本只跟單位的辦公室姑娘請了兩天假。一天他想着用來答辯,另一天他是擔心學校有什麽瑣事耽擱所做的預留。林河一貫是個謹慎的人。
可他萬萬沒想到在請假的第一天晚上,他就得到了此生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東西。第二天他聽命去學校辦手續的時候,甚至缺乏腳落實地的真實感。腰部在劇烈運動後的酸痛和走路時性器前段摩擦內褲的刺痛,才讓反複的提醒着他自己昨夜不只是一次春夢而已。
林河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種,全身心都被無限包容的感覺。無論怎樣都可以,無論做什麽都可以——這認知實在太過瘋狂。
林河不敢在學校裏仔細回想昨晚的場景。那個強韌精幹、無堅不摧的陳錦,為了方便他插入而艱難的屈起腿,匍匐在床上擺出各種羞恥扭曲的動作;那張向來只會說些冷靜理性話語的嘴唇,居然也可以吐露出那麽攝人心魂的喘息和呻吟,甚至在一切回歸平靜之後還回饋了一個炙熱難當的吻。
林河覺得這些簡直不真實的記憶,甚至甜蜜得不停刺痛自己的心扉。
之後的兩天天裏,林河都沒再見過陳錦。
好不容易鼓足勇氣電話過去,那邊都是平淡的說:“小河,你把自己的行李準備好就行了。我現在很忙,沒有時間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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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這樣被挂掉電話之後,林河開始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什麽了。或者是有什麽忘了做。
錢生勤倒是沒忘記最後兩天還把他喊到單位去,把之前交給他的一個運河上小跨度橋的圖紙給趕緊出掉。
林河的圖紙風格非常洗練,錢生勤幾乎沒有校對出什麽問題。他去圖檔室找王工打圖,守着圖檔室三十多年的王工看了看CAD圖紙,狐疑的說:“林工,你這圖畫得還真眼熟。”
自然是眼熟的。
雖然陳錦沒有主動教過林河一筆,但林河看了他的舊圖那麽久,大到風格、小到節點處理,幾乎都是有模有樣的照搬了。所以陳錦在忙亂中把自己的辦公桌随便推出一片幹淨空間,給林河抱來的硫酸紙圖簽字時,匆匆掃了幾眼之後就自信的笑了:“第一個項目就畫的不錯。”
一直處在患得患失中的林河,因為看到了陳錦眼中的笑意,頓時放下心來:“這個項目和你2001年有個項目很像。我按照筆記上記的分析方法做的拆分,畫法也是。”
“有的荷載還可以再簡化一點,你自己要多想想區別。光會模仿不行。”這樣的陳錦,與那天晚上的陳錦,完全不像同一個人。但确确實實的又是同一個人。
林河也喜歡與這樣的陳錦聊天。他完全明白陳錦對于技術理解的方式,不僅明白,而且認同。他覺得建立在自己大腦中的那座橋梁,也清晰的建立在陳錦的大腦中。每一個細節,每一根柱子,每一根梁,都是相同的。這是種共鳴一般的感受,又輕松,又愉快。
“明天就出發了,行李準備好了麽?”陳錦合上圖紙,擡頭望向林河,“家裏要不要讓朋友幫你時常去看看。你沒有離家這麽久過吧。”
“老潘那裏有我家鑰匙。”林河點頭。
“是那天晚上和你一起出來的胖子?”陳錦對人對事,都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總不會是那個小姑娘吧。”
林河愣了愣,忽然意識到了對方調笑的口吻,下意識的覺得牛仔褲有點緊。
“讓你跟着你就跟着。一走就是一年,要去幹什麽你都不知道,不害怕?”陳錦合上鋼筆,然後站了起來,還不忘整了一下襯衫前胸的褶皺。
林河也笑,“不害怕。”
“這在過去,趕得上流放邊疆了……”陳錦伸出一只手,輕輕撫摸林河的後頸,然後緩慢的吻了上去,“我可真是得了個大忠臣。”
坐飛機這件事,除去新鮮感之外,實在是談不上任何愉快的體驗。陳錦在挂掉最後一通電話之後,合上眼準備小憩。但對于從未坐過一次大巴出省旅游、更別說坐飛機出行的林河而言,這實在是新鮮得不能再新鮮的旅程。
這次的隊伍,一共是六個人。
挂了D大科研組名頭的林河、陳錦,還有周教授自己手下一個争取明年畢業的博士生劉崇信。華南一院幾個所湊來湊去,踢了三個小夥子出來。尤浩、張海彥、劉琳,後面這兩個張和劉,倒是和林河一起打籃球的,平時就熟悉。
這一行人,除了陳錦一個老家夥帶隊,其他都是三十不到的年輕人。無非是可惜這一年估計是沒了産值、缺錢缺得厲害。要說其他的什麽,真倒有點公款出去旅游的沒心沒肺。
張海彥還特意帶了個籃球塞在行李箱裏托運:“過去我們幾個湊個隊,跟當地人還能打幾場。”
從華南飛四川幾千公裏,不過三四個小時。升上雲層之後,短暫的失重不适之後,林河就一直望向窗外。
“漂亮麽?”陳錦只小憩片刻就恢複了精神,低頭看了幾頁書,瞧林河的視線一直注視着窗外,便略側過頭低聲問他。
“不只是漂亮……”林河回過神來,仔細想了想,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是的,不只是漂亮。”陳錦的手在毛毯的掩護下,若無其事的像林河的手伸了過去,“那是什麽?”
林河感受到指尖傳來了熟悉的溫度,幹燥而溫暖。那張與白皙毫無關系的面色似乎湧起一些難以察覺的潮紅。他扭過頭望着自己的師父,雙眼中蘊含着無盡的光彩。
陳錦覺得自己幾乎又想要吻他了。
這真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陳錦明白這個向來不善于言辭的徒弟想要表達的到底是什麽。
并不是出自寂寞或者痛苦,脫離了肉體與俗世的一切情感。在狹小舷窗之外外的與內心之中的,是高遠深幽、曠古不可及的天空。
早已見過一切苦厄肮髒的陳錦,在決定西行的瞬間就已經失去了被迫自我流放的所有苦悶。他于此時,只是簡單而堅決的篤定,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明白,那麽也就是眼前這個人了。
“我讀大學的時候,”陳錦的手微微用勁,感受到對方指腹和指尖的粗糙和老繭,“要坐幾十個小時的硬座來回……把報紙鋪在硬座的下面躺着,不敢喝水,飯也不能多吃……”
林河聞言便有些詫異了,“我以為你就是南方人。”
他還有些話沒有說出口。
陳錦是個相當體面精幹的中年人。林河甚至第二次在劉大星的店裏看到他時,都有十分違和的感覺。
他應該不屬于這個社會某一道分界線以下的部分。一雙手沒有半點粗糙,只有右手中指上因為從前長年畫圖留下的、屬于知識分子特有的一枚老繭。在撫摸自己時,這枚老繭的邊緣會偶爾摩擦到自己的皮膚,帶來異樣的觸感。
陳錦完全讀懂了沒說出口的那些話,微笑着低聲道:“小河,等你四十歲時,你會比我走得更高。等到那時候,你就什麽都有了。”然後如同只是整理鞋帶一般,低頭略彎下腰。
他幹燥單薄的嘴唇在低頭那一瞬間,似乎無意中輕輕擦過了林河的鬓角。然後附近的艙位又恢複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