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往西

災區已經是震後的第二個月了。一切只能說勉強控制至平穩,但恢複和重建仍需要漫長的時間。

所幸人們向來所不缺的,正是一切推翻重來的勇氣。

“何況這是天災,簡直替我們省了不少功夫。”

——從雙流機場租了車,一行人扛着筆記本電腦、全站儀浩浩蕩蕩的往山裏走時,劉琳忽然在幾個小夥子扯淡時渾不在意的吐槽道。

這種過于輕狂的言辭,陳錦似乎沒有聽到,仍舊繼續和司機閑聊當地風物和眼下的災情安置。但林河從後視鏡裏明顯看到了司機臉上的不快。

“小劉你還好是搞道橋設計的。你要是搞的人防設計,還不得天天巴望打仗。”D大的博士生大劉立刻接話道。

雖然這車裏七個人,全都明白剛才劉琳的話裏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有能說的話,也有不能說的話。何況是眼下這個時候。

“少發癡,睡你的覺!”尤浩把自己的雙肩書包朝着小劉丢過去,接着笑罵道。

他們被安排在了離災區還有一段距離的S鎮。

全國包括香港地區,建築、道橋行業彙聚而來的所有專家幾乎都住在這裏。因為工作性質的需要,當地的兩家招待所在晚上九點之前,都能提供穩定的供電供水,甚至還可以去鎮政府輪流借用有線網絡。陳錦打了招呼,申請到的網絡窗口期是每周二下午一點到晚上七點的六個小時。這比起其他省團隊得到的答複,要穩定很多了。

招待所裏的标間,居然保留着床和幹淨被褥。一天三頓飯,一葷一素,米飯不限量;每人每天兩瓶礦泉水,每人每晚可以分到一桶熱水用來洗漱。

幾個小夥子還沒來得及抱怨條件簡陋,劉博士已經在謝天謝地了:“我特麽以為要睡一年水泥地!”

陳錦因為與林河是師徒關系,自然是在同一個标間。陳錦在安排衆人住宿的時候,神情自然大方,不似有他。其他人更加想不到什麽,四人分了兩個标間,便各自匆匆上樓去放行李。

如此長時間的面對和相處,于林河和陳錦都是第一次。

林河放下行李之後,就立刻端着臉盆的打水來擦桌子擦地。陳錦由着他忙,自己坐到陽臺外面,一支接一支的抽煙。

樓下是鎮上的主路。在強震後的廢墟和瓦礫之間,還有當地人鋪了桌子正着打麻将。生活氣息極重的俏皮四川話此起彼伏,為了一兩塊錢的輸贏争執嬉鬧不休。這再世俗不過的場景,加之災區的背景,讓人乍一看頗有些離奇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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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總是要争的。

為了一塊錢,一瓶水。為了一塊地,一座橋。為了簽字權,決定權。為了錢財,權勢。這都一樣,每個人都一樣。

身後傳來陽臺門打開的聲音,陳錦一個晃神,随手把煙頭在扶手上摁熄。

“師父,我問了餐廳,說再過半小時就開飯了。”忙活了一大圈的林河氣喘籲籲的開口說道。陳錦回過頭看了看他滿臉的油汗,從善如流的點頭答應。

苦苦忍耐了許多天的林河,甚至連氣息都懶得勻平,汗也不想擦。一手拉着陳錦回到房間,因為感受到對方并沒有抵觸,便順着自己心意、摁倒對方在自己反複擦洗幹淨的竹席上,狠狠幹了一發。

陳錦努力壓抑自己的呻口今聲,低聲道:“小河,我的臉不能留竹席的印子。小河……”

現場的工作,比預料中繁重艱難了數倍。

第一天上午簡短的動員會之後,鎮書記李守亘給陳錦他們派了輛小金杯。分配了大概的修複方向,其餘皆由他們自便。

所謂的修複方向,并不是指修複方式、加固措施等等,而是李書記用手指了指東南方向:“陳老師,我這也忙。別的不多說了。你們就往那個方向走,看到一個搞一個吧。”

陳錦一行人的專業是道橋。但現實中的橋梁并不只是CAD圖紙中雄壯洗練的鋼筋混凝土橋而已。

劉博士對木橋修複頗有研究,從研究生開始就是專攻這方面的課題。而四川盆地的廣袤農村,在無數的崇山峻嶺之間、溝壑暗流之上,還有大量百年以上的石橋。不要說剛工作的林河,就是已經工作了三四年的尤浩他們幾個,在剛開始的幾天也基本處于蒙圈狀态。

“這尼瑪搞個屁啊……”

“老子真不會啊……”

“是不是不搞好不能走啊……”

幾個人唠唠叨叨的蹲在面包車屁股後面抽煙。從飛機上帶下來的煙已經抽完了,他們在分的是今天早上小劉剛從餐廳搶到的一包藍嬌子。

林河不抽煙。他一直在忙着給陳錦打全站儀。

很多橋都是橋體已經出現重度裂痕,但尚未斷裂的青石板還在顫顫巍巍的勉強支撐形态。林河不贊成陳錦自己走上去測量裂縫深度,盡量都自己上去。

但石頭這種東西,與鋼筋混凝土完全不同,裂縫的長度、寬度、蔓延性等等情況,都需要工程師親眼見了才能定奪。而二十一歲的林河,并不足以充當陳錦的眼睛。除了盡量用全站儀定位表面裂縫之外,林河只能一邊死死盯住陳錦,一邊盡可能快的記錄他口述的每一個數據。

這樣滿負荷運轉一天下來,林河渾身的衣服都是汗濕幾輪,挂滿鹽霜。

陳錦倒是很自在。別人看着他緊張,他自己還能蹲在橋上抽一會兒煙。“上橋的人每天可以獨吞一包煙”——這也是陳錦定下的規矩。

到了第三個禮拜,除了劉博士和陳錦以外,其他人已經很久沒抽過煙了。

等盛夏過去,蟬鳴漸歇、早晚略有涼意的時候,林河可以獨立檢測普通的受損石橋,并且在兩天內定下成熟的加固方案了。

前一晚下了場秋雨。天氣漸涼,林河早就自己動手,把竹席撤下,換成了手洗曬幹的粗布床單。

陳錦一早接到了王絲勉的電話。半年前把他拉下馬的臨市那座跨江大橋項目,今天早上會在市長辦公會議上宣布,由省院的老陶中标了。

大殺八方,真是好個威風。

陳錦聽得出王絲勉電話裏的語氣并未有多少焦慮,十幾年的夫妻,同進同退到如今,這一點默契還是有的。

“由着他吧。這麽多年了,飯也要大家一起吃。”早上六點半,陳錦趴在陽臺欄杆上,給自己點了根煙。

“你看的開就行。”王絲勉應該是在洗漱,“托你的福,昨天夜裏上面的消息放下來,我有一半的可能性是能往上走一步了。”

“進廳裏還是扶正?”

“進廳裏,級別不變。”

“打一巴掌給個棗,也算不虧。好處不會讓老陶一個人得了的。”陳錦閉上眼理清思路之後,很平靜的笑了。

這樣的溝通,是夫妻倆多年習慣。六點半早起洗漱時,就會迅速溝通今天的全部行程和所有有效訊息。之後陳錦只要是不出差,就會獨自進書房看一個小時的方案圖、仔細敲定方向;而王絲勉則在餐廳繼續與各方電話聯絡,直到七點半點出門。

這并不是亞洲文化的特例,而是可放眼人類的共性。所有最重要的事情,在它暴露至見光之前就已經完全決定了。你總以為大家的機會都是平等的,可如果你只知道等待,只知道等一切完備、真相大白,那就一定輪不到你了。

雨已經停了,房間裏的林河還躺在床上酣睡。陳錦轉回頭看了看他,然後掐滅了煙。

這陣子很忙,所有的生産工作都在高速恢複中。道路和橋梁是最先需要搶修的生命線。

他們六個人兵分兩路,因為林河可以獨立評估檢測了,所以他和劉博士、尤浩一起分了一個村的任務。陳錦自己帶了小劉和張海燕去另一個村。

林河最近做得不錯,輕重緩急拿捏得很好,也很穩重。雖然為人遠沒有陳錦的圓融貫通,但對技術問題的處理風格與陳錦很一致,最簡單、最有效的,就是最好的方案。

陳錦喜歡這樣的徒弟,也因此更喜歡這樣的林河。

陳錦一隊人馬今天在這個村的工作基本接近于掃尾階段。最先加固的一座出村的主要橋梁從昨天開始已經投入使用了。

村裏幾戶人家擡石頭,一起留了他們吃午飯。因為剛下過雨,飯就擺在了村支書家的院子裏。不光是陳錦他們三個人,村裏但凡參與了加固的壯勞力也被邀請過來一起吃酒。

看着桌上放的幾壇自釀高粱酒和摞得高高的藍邊碗,陳錦一邊笑着與村長聊天,一邊突然強烈的想林河也在這裏。那種情緒沒有任何來由的在一瞬間擊中了他的內心,即使昨天夜裏他才剛剛在破舊的招待所裏,被林河摟在懷裏幹得叫不出聲來。

陳錦在添茶的間隙,側過頭對小劉道:“你電話問問司機,人在不在林河他們那邊。要是在的話,讓他開車帶他們過來一起吃午飯。”

小劉忙摸出手機,正要撥電話,陳錦的手機卻響了。

是劉博士打過來的。

陳錦的微笑還挂在臉上。聽完電話之後,他只是簡單的“啊”了一聲,就放下了電話。陳錦甚至還挂着詭異的笑容站了起來,向旁邊村長道歉:“出了點事,我們得先過去,下次再讨你們的酒喝。”

小劉和張海燕摸不着頭腦的也跟着站了起來。

然後陳錦就腿一軟跪在了地上,随着劇烈的呼吸,嘴裏發出“啊”“啊”的無意義聲音。

是林河,他從橋上摔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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