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細雨
陳錦見過無數比天塌下來還要艱深、還要困苦的潑天風浪,每一次都幾乎要咬碎一嘴牙才能堅持下來。
但即使在最絕境時,他也從沒有陷入過沒頂的恐慌。
二十年來,他自己也幾次在工地失足摔過,也見過施工意外。
不是每一次都是最壞的結果。
即是最壞的結果。即使是最壞的結果,也沒什麽。
——所以這一次,這個一瞬間被打回原形、疲憊萬狀的中年男人獨自扶住桌子喘了半分鐘氣,之後揮開了旁邊伸過來要扶自己的手,自己撐住膝蓋站起來。
他咬着牙說:“小劉,搞輛車來。”
送林河去鎮上醫院的小金杯,只比陳錦一行人的車早到了一刻鐘。陳錦原本堅持要自己開車,但村長看他發抖的手,還是讓自己兒子開了家裏的桑塔納送他們去了醫院。
林河的頭縫了十針,胳膊和胸口都有縫針。滿頭滿臉的血,人已經昏迷了。
他完全貫徹了自己師父親力親為的作風,對每一座可以勉強支撐的危橋都堅持上去親自觀察橋體。但昨晚下過雨,山雨潤濕了斷裂的裂隙,原本還可以勉強承重走人的石橋,在林河來回檢測了一刻鐘之後,迎來了徹底的垮塌。
鎮上的醫療條件并不好。陳錦幾乎帶着冷漠的表情,站在急診室裏看一個勉強充數的護士給他的徒弟擦洗和縫合傷口。
“這是我的徒弟。”
“我的徒弟為了這些人拼死拼活。”
“流了這麽多血。”
“我的徒弟都要死了。”陳錦冷漠的想。
“看清楚啊,他們讓護士給他縫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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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叱咤華南十年的工程師,華南首席道橋專家,政府禦用專家組組長——這個四十歲的中年男人,站在四川地震最中心災區的鎮醫院急診室裏,打電話給自己的妻子時,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滿臉都是眼淚。
他用幾乎沒有情緒的語氣,對着電話裏的妻子說道:“絲勉,我這輩子只求你這一件事。”
“絲勉,你讓華西醫院馬上派輛救護車來。”
林河全程輸了接近于全身三分之一的血,做了全身檢查和掃描。直到摔下來的第二天黃昏時候才醒。
他醒的時候,陳錦并不在病房裏。碎嘴子小劉原本半坐在陪床的躺椅上,用筆記本跟電腦搓CS,聽見他這邊有動靜,立刻跳起來問:“小河,你還認得我不??”
“小河??”
“別叫,別叫,吵得頭疼……”林河皺眉道,嗓音異常嘶啞。
“你這是腦震蕩後遺症~吃幾天藥就好啦~”小劉瞧他沒大問題,于是笑道,順手丢了瓶礦泉水給他。
林河連喝了幾口,才放下瓶子:“我師父知道了?”
“不然你能到這兒?”小劉咂嘴,“多虧把你弄過來了,我這兩天才正經吃口飯。”
“他人呢?你怎麽在這兒?”
“你都不問問你自己啥情況?腦子摔壞了吧。”小劉瞧他這樣,自己站起來嘟嘟囔囔的按鈴喊醫生來。
值班醫生看他說話正常,四肢反應也無異常,便讓他好好休息。
“沒大問題,休息個三四天就能下床了。過半個月來拆線。”醫生瞧小劉忙着跳狙,囑咐林河道。
剛巧陳錦也這會兒進了病房,“醒了?”
林河擡頭一眼就看到了陳錦,頓時有些畏縮,“嗯……師父,我真沒想到橋會塌……”
“知道了。我叫飯來你吃。”陳錦點點頭,掏手機出來喊外賣,想了想轉臉又問醫生:“粥他能吃麽?”
“可以,吃幾天粥吧。怕腦震蕩之後會嘔吐,粥好消化一點。”醫生見終于盼來了一個靠譜的,于是又多囑咐了幾句。
“陳總,我想吃抄手行麽?少放點花椒。”小劉抱着筆記本笑嘻嘻的插嘴道。
“我一會兒帶你出去吃。”陳錦随口答道。
林河望着陳錦的樣子,知道他應該是生氣了。但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于是粥來了就老實吃粥。
陳錦見外賣來了,付過錢立時便要帶小劉出去吃飯。
“師父……”林河皺着眉,喊了他一聲。陳錦卻沒回答,轉身就出去了。
“小河你想吃什麽?一會兒給你帶。”小劉笑嘻嘻的沖他搖手。
陳錦這是剛去J大做完講座回來,明天晚上還有S大的一場講座。之後就要再度回災區去,繼續做援建的工作。
其實陳錦希望明天就可以回災區,他連一分鐘都不想再多和林河呆在一起了。
但他又想折回病房去,去囑咐林河不要洗澡,不要撓傷口,要多睡覺,不要像其他幾個孩子一樣一直玩筆記本電腦。
還有,不要再做那麽可怕的事情了。
陳錦捏緊手裏的手機。他也想到了王絲勉在聽到自己哀求之後的冷淡回答。
“阿錦,你都四十了。這樣子做,有什麽意義呢?”
林河已經很久沒有這麽餓過了。
原本完全停滞工作的五髒六腑,在第一口粥入口之後,感受到突然啓動帶來的強烈饑渴。
林河從小到大總是在挨餓。
十幾歲的時候家裏的飯不夠他吃。早上吃進肚子的白水燙飯加榨菜,他不到第三節課就開始饑腸辘辘。好不容易挨到回家,從電飯煲裏拿出來一直隔水溫着的米飯和幾乎焖爛了的一碗昨天剩菜,三口兩口就吃完。等終于熬到下午放學回家,他往往都餓的手腳冰涼。
此前在劉大星那裏打工,林河要餓的更久;還要餓着肚子做許多的活,直到晚上九點。與自己所在廚房後場一牆之隔的飯店裏,大盆大盆冒着熱氣的菜還在不斷往外端。如果這無數個夜晚裏,只靠咽下去的口水就能抵飽的話,他大概早就飽了。
這些年,林河實在是餓怕了。
一份粥,他只幾口就迅速吃完了。但饑餓感還在不斷刺激神經,四肢因為将近三十個小時沒有實實在在的能量補充而止不住發抖。
陳錦他們早已走遠。林河一個人住在單人間,想找人幫忙也不知道找誰。看到躺椅上放着自己的書包,便忍着全身傷口的脹痛,慢慢爬下床來。
他清楚記得自己在書包裏放了一百塊錢。這足夠他買很多吃的了。他以前每個月只能靠900塊錢養活自己的時候,每天習慣買一大塑料袋的包子,帶去圖書館自習的時候吃。抵飽,省事,最重要的是便宜。
林河這會兒已經完全忘記了陳錦剛才對自己的異樣冷淡,他只是抓心抓肺的想要再給自己買一袋包子。
等陳錦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他一個人走到病房門口,猶豫着要不要推門進去。卻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看到了他的小徒弟。
陳錦一路守了一百三十公裏救護車才救回來的小徒弟,這個聰明忠厚又貼心讨喜的小徒弟,一個人抱着方便面桶,頂着滿頭滿身的繃帶蹲坐在躺椅上,像最卑賤低劣的下等人,佝偻着身子埋頭吃面。
他的旁邊放了一個大塑料袋,裏面還有幾個方便面桶,以及各種五顏六色看不出牌子的面包和餅幹,鼓鼓囊囊裝了一大袋。
陳錦推門進去,看到左手邊衛生間的地上和抽水馬桶上,有人吐過的污物。洗臉池裏還有被水稀釋了的斑駁血跡。
陳錦覺得自己的血都涼了。
“小河。你在幹什麽?”
林河麻木的擡起頭看看他,然後又低下頭繼續往嘴裏塞面條。
陳錦沉默了幾秒鐘,走上來拿走林河手裏的方便面桶,“你別吃這個了。你的頭受了傷,不能這麽吃。再吃還是會吐的。”
林河受傷乏力,當然搶不過他,立時急了:“你幹什麽?!你還管我幹什麽?!”
林河那張原本稚氣青澀的臉上,有着從未有過的兇狠和癫狂,眼睛裏像是有要吃人的光。
陳錦定定的望着他,也蹲了下來。
他仿佛下定了很大的決心,終于伸手摸了摸林河那張還在水腫的、醜陋的臉,輕輕的說:“好孩子,那麽久你都熬過來了。如果現在這樣你就熬不過去……我就真的不再管你了。”
從S鎮到成都華西醫院,路上一百三十公裏。陳錦可以清楚的記得這每一公裏。
天上當時還在下着蒙蒙細雨,蜿蜒山路的崖壁一側,到處都看得到各種碰擦事故留下的痕跡。陳錦那時候捏着林河沒有打吊瓶的左手,望向車窗外,耳朵裏是此起彼伏讓人煩躁難忍的儀器聲音。
“要是小河就這樣在路上死了,那就好了。”陳錦用指尖輕輕摩挲着林河手上的老繭,心裏有一個小小的聲音這樣對自己反複說道。
“再也不用受苦。再也不用從爛泥裏費盡力氣往上爬,被人欺負,被人看不起。”
彼時的陳錦靜靜的這麽想着。他的眼神似乎空洞無物,但又似乎早已尖銳的刺穿了車外朦胧雨霧。
“這樣的話,小河就是我一個人的了。”
陳錦轉回頭看看插了氧氣的林河,那張污穢血腫的臉。覺得自己的想法簡直充滿了最真摯的感情。
直到今日此時,陳錦才真正看明白這張懵懂而年輕的臉上,從最開始就寫滿了——即使會死,死也要爬上去。
陳錦覺得此刻的自己如有錐心之痛,卻又湧出了無盡的柔情。大概就是正因為如此的相像,他才會對一個陌生的孩子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