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盛夏
北方的酷暑與南方不同,入伏後的熾熱驕陽并沒有帶來揮之不去的濕熱。
林河跟着五個差不多年紀的同事,在X科院力學研究所的單身宿舍已經住了将近半個月了。白天滿滿當當的安排的課程多是基礎物理、高等數學、線性代數、結構力學之類……本身都是最基礎的工科類型,但研究所的授課內容比D大的教程更強調實際的運用,也比普通培訓班只針對考試複習要更值回票價。這很投林河的口味。
除了偶爾打來談及項目瑣事的同事電話之外,這些天來,他也只再和老潘電話聊會兒天。彼此工作的忙碌和天南地北的分隔,讓這兩個一起長大的青年都清晰看到了彼此的人生已經徹底邁入了新的階段。
如此的讓人疲憊、苦惱、應接不暇,但與此同時也讓人看到了更多、更高遠的世界。
陳錦就像從世間消失了一樣。林河再也沒有接到過他的電話和短信。沒有任何訊息,沒有任何回音。
因為身邊環境的變化,林河甚至開始感到與舊事的巨大斷裂和隔絕。這真是讓人感到惶恐的錯覺,明明只是分別了半月,他甚至無法回想起陳錦究竟長得什麽樣子,是怎樣的嗓音,一切都像蒙上了層層霧霭。
于是他決定放棄回想那些事情。
而此時又重回課堂的感覺,也讓林河感到輕松和懷念。大學四年從未有機會嘗試的單身宿舍,在此時也得償所願。
他不用每晚把第二天要穿的襯衫熨平整,随便穿寬松短褲和圓領t恤就可以厮混一整天。晚上和同單位的小夥子一起組隊,在研究所的操場約着各地球友打球。精疲力盡之後暢快的沖涼,晚上還可以繼續看幾個小時書。
這些天大概是林河長得這麽大最無憂無慮的日子。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不用聽從任何人的安排,不用擔心沒錢和餓肚子,不用擔心日常瑣事,沒有工作壓力。
也沒有陳錦。
離課程結束還有三天的時候,應用力學課的老師換了個人。之前一直負責這門課的老孫教授事假,換了個更年輕的孫川宇教授來講課。
這對大小孫教授是堂叔侄。
老爺子埋首經典力學數十年,早已是國內道橋行業泰鬥級人物,早幾年就不再繼續在一線工作,轉身回到X科院力學科研所的教學工作和純理論研究上來。
而年輕的孫教授這些年積極奔走在應用力學的實用前景上,林河在許多期刊雜志上看過他的文章,觀點犀利新穎,與這些年國家基建開發的科研方向十分貼近。
窗外蟬聲吱喳,正午烈日透過樹蔭斑駁照進教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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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川宇雖然只是臨時代課,但講得引經據典。一堂原本只是傳統型的理論課程,氣氛卻十分熱絡生動。同行的幾個同事看林河躍躍欲試,也半開玩笑幾次撺掇他舉手發言。
下課後,林河急着和同事們去食堂吃午飯,站起來收拾書包就要走。沒想到卻被剛從講臺上下來的孫川宇喊住:“你是華南一院的林河?”
林河略遲疑便答道:“是的。”
“我聽說過你。南邊來的人一直說老陳收了個能靠心算模型的徒弟。”孫川宇道,“看來真是你了。”
老陳……林河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是誰。
周圍已經有些還沒走的人往這邊看過來了。心算這件事,林河自己從前并沒有太在意,陳錦向來也不在意,于是簡單的低聲答道:“只能是相對規律的模型,太複雜的也不行。”
“聽你剛才發言的臨場反應,複雜的模型心算,我看也行。”孫川宇笑着感慨,“這本事怎麽練出來的?”
林河想了想笑道:“好像一直都可以。我也不知道。”
周圍沒走的同事聽他這麽說,一起也笑了。
“一起吃飯吧,我請你吃小炒。你給我好好說說。”孫川宇談吐十分爽快利落,幹脆一把拉着林河往外走,“怎麽這天下什麽好東西的都讓老陳得了,這可不行。”
“……并不是十分準确的數字,只能大概判斷趨勢。”科研所食堂二層的小炒相當不錯,是典型北方菜的量足肉多,林河吃得完全不推辭:“但是最終值偏差不會太大。”
“難怪會帶你去四川了,危橋現場搶修都是沒有圖紙和模型的。”孫川宇點頭,“老陳自己就是這一個路子。”
“我看過你在四川那座橋的計算書,你們倆的荷載拆分比我們用電腦計算的還要細。”
“師父說我拆的太碎了,不大好。”林河回想了一下,“他說還是可以再整理得更有規律點。”
孫川宇也仔細想了想,忍不住嘆了口氣,“吃飯吃飯。”
“孫教授您認識我師父?”林河頓了頓,終于問道。
孫川宇意外的看着林河,看他神情不似作僞,倒是笑了:“你這是打我臉麽?華南的老陳,華北的老孫。我這怎麽也算沾點邊了。”
林河才又反應過來,孫川宇是姓孫。
第二天上午課程結束後,孫川宇喊住了林河,“你們今天下午沒課吧?我有個D市施工現場要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開車,今天晚上就回得來。”
有飯吃,有車坐,有空調吹,不僅一分錢都不用花,還能一起聊技術上的新鮮事。林河背着雙肩書包一萬個點頭。
“這個現場的橋要修,修繕的整個過程我自己有個想法,但不知道可不可行。你幫我現場看看,我就不用回去用電腦算了。”孫川宇笑着拍拍小河的肩膀,“晚上請你吃全聚德。你想吃幾只都行。”
北方與南方不同。
雖然中國的城市基礎建設已經基本陷入了模式雷同的怪圈,但北方有着南方沒有的開闊疏朗。無邊無際的壯麗城市,湛藍高遠的天空——坐在車上,林河打量着窗外的景色,覺得連呼吸都輕松了。
D市的現場并不算遠,從科研所出發3個小時不到的路程。林河在路上啃了個肉卷餅,吃得滿頭冒汗。孫川宇看他這個樣,把自己的那份也給他吃了。
現場是座并不算陳舊的城市半立交。上下兩條交錯的公路,上層通過一座八車道公路橋橫跨過交叉口。
“不僅承載量偏低,而且運力不足。車道不夠寬了。現在住在郊縣的人多了,”孫川宇和林河下了車,靠在不遠的路邊樹下遠遠望着立交橋,“現在就天天堵,過幾年更不行。”
“那是打算拓寬麽?”林河用手遮住陽光,望着橋上即使在正午十二點也川流不息的車流。
“兩端的路好拓寬,但橋本體不好弄。”孫川宇搖頭,“頭疼。”
林河站着想了會兒,又問道:“你是說你有什麽想法?”
孫川宇想了想,還是搖頭:“還是拆了重建吧。到時候靠周邊的其他路暫時緩解下壓力。”
“得多久?”
“至少一年多,沒準得兩年。”孫川宇嘆氣。
“基礎都是現成的,你換個橋身就好了。”林河說道。
“基礎不換?”
“應該不用換,這個荷載肯定夠的。”林河又仔細看了看大橋,“周邊地質看着也不錯,你找人測測看呢。”
孫川宇其實已經得到了想要聽到的答案,于是岔開話題笑道,“天熱,再開車帶你在周邊看看吧,這兒不錯的。晚點兒我們回去吃全聚德。”于是便拉着林河又上車了。
林河不會想到,在一天之前的上午,X科院組織的專家會議上,陳錦對這個問題給孫川宇的堂叔出了和他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判斷和建議。
他更加不會想到,那個他許久不曾見到的陳錦,就坐在不遠處同一排樹蔭下的一輛黑色奧迪上,帶着晦澀難辨的表情沉默着看他和孫川宇上了車漸漸開遠。
“你想過來北京麽?這邊的學術氛圍濃,比你在華南做項目有意思多了。”孫川宇點了兩只鴨子,就他們兩個人吃。
林河想了想,“之前沒想過。”
孫川宇倒笑了,“那現在呢?”
林河努力摒除一切雜念,又想了想,“我得再想想。”
“好好想想。”孫川宇給他又滿上一杯冰啤。
酒足飯飽的林河,回到科研所宿舍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他酒氣熏熏的站在門口摸了半天鑰匙,又用鑰匙捅了半天鎖眼。然後他意外的發現門從裏面打開了。
窗外的蟬鳴突然喧鬧得像難以忍受的耳鳴。
那個他躲了幾千公裏的陳錦,站在門的裏面,一言不發的望着他。
然後林河的酒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