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光
人生在世,是要靠自己成全自己的。
比雕塑更高遠壯大,比山峰更強大堅固。
橫跨于天地、山川、河流與海洋之上的壯闊橋梁——陳錦耗費一生最寶貴的二十年,窮盡一身的心力氣血,所成就技術與藝術交織的光輝高峰——是沒有任何用的。
它無法呼風喚雨,也無法伸張正義,它無法帶來一絲一毫的尊嚴與力量。它甚至會變成把人拖入絕境的幽暗泥沼。
天地無言。那些橋,就只是橋而已了。
而陳錦并不知道,那其中的一座,曾經在某個大雪的夜裏為一個逡巡畏縮的青年帶來怎樣熱切的慰藉。
那些落在厚重鋼鐵之上的雪,曾經被怎樣溫柔的拂去。
那些穿梭在巨大拉索之間的夜風,曾經帶來多麽清澈冷冽的呼嘯。
這個沉默無言的世界,在他苦苦掙紮于泥沼深處時,曾經怎樣輕描淡寫而又塵埃落定的給過他叩問一生卻不得的答案。
陳錦以為自己早已洞悉了世間的每一個真相。
權勢,財富,那些橫跨于世間千萬人之上、最最華美的光輝,在無數個夜晚與白晝,盤桓在他的耳邊輕聲呢喃。
那細微到如竊竊私語一般的低喃,嘈雜到讓人難以忍受。
陳錦以為自己拯救了沉淪于苦海的林河。用自己所擁有的力量,用自己可以說出口的話語,用自己每一片強大瑰麗的铠甲。
陳錦是如此的堅信這一點,以至于任由自己的意識決定抓緊或是割舍。
但在曠日持久的沉默和斷絕之後,陳錦只是因為一只緩慢撫上自己面頰的手,而不可抵擋的落下眼淚。
那些低賤的,卑下的,意味着懦弱和無能的眼淚,爬滿了這個苦苦掙紮于世間的中年男人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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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飽含着前所未有的軟弱,甚至連空氣都在灼傷他的心髒和氣管。
而在一切說出口之後,他卻又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強大不屈,充滿了蓬勃不熄的力量。
“我愛你。”
“我愛你啊,小河。”
你看過這個城市的清晨麽?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個平靜而又重複的清晨。
因為人類單純的利己願望而建造出的龐大都市,它并不是從日出時那個最光輝燦爛的方向醒來的。
遠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像早春時看不清顏色的嫩綠柳枝,就像少女難以描摹的柔軟胸脯。而在這些由鋼筋混凝土構造出的複雜世界,最先醒來的卻是最卑微不可見的那一面。
清晨四點的菜市場貨運口、五點鐘在高速口整裝待發的運輸車隊、每一位在雨雪天裏更早出發的清潔工、每一個從兩元一晚的招待所裏走出來繼續尋找下一天工時的民工。
林河獨自走過了無數個這樣的清晨。
可在這喧嚣都市之外,還有要從更深泥濘中掙紮而出的蝼蟻。貧窮、無望的荒野,無論如何吶喊也無法為人所知的孤獨和寂寞。
陳錦用了二十年才褪去了滿手粗糙的老繭,被烈日過分灼燒的黝黑皮膚,粗鄙可笑的口音。像為樹剪去旁逸斜出的低矮枝桠,他用手中的剪刀把自己的血肉之軀修剪成直通天際的華美枝幹。
人生在世,是要靠自己成全自己的。
而在這個徹夜未眠的盛夏夜裏,陳錦固執的用手撫摸林河額頭的淺淺疤痕。這道疤痕的存在,似乎昭示着彼此的生命在某一個瞬間緊密相聯,永不磨滅。
他也無限欣喜的聽着那個青年一遍一遍的在耳邊低聲傾訴,用姍姍來遲的虔誠愛意和純粹熱情。
這是這個世界回饋給他的,只屬于他一個人的回答。
初升的金色陽光終于從窗簾縫隙間傾灑進來的時候,脫力困倦的陳錦輕聲的說:“好像已經過了一百年。”
而後有綿密的吻落在他的眉間。
他聽到那個青年用幹淨舒緩的嗓音在自己耳邊回答,“是啊,我們跨過了一條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