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距離季度業績評優還有不到一周的時間,美術部辦公室已經蠢蠢欲動。
一個卷發紅唇的女人踩着高跟鞋進來,鞋跟踏得叮當亂響,生怕別人看不見這是限量款似的。
見了她,附近工位的幾個員工立刻就簇擁上去,幾個人在她的位置上叽叽喳喳:“李姐,這次評優人選定了嗎?有沒有什麽內部消息跟我們透露一下?”
“是不是看不起我們李姐,就李姐和劉經理那關系,能沒有內部消息嗎?”
“李姐李姐,咱們部門那個陸漾這次肯定沒機會評優吧?”
提到陸漾這個名字,女人把玩着發梢的手停了一下。原本還在吊她們的胃口,現在就憋不住了,故作驕矜地說道:“哎呀,昨晚劉總喝多了,胡言亂語的。我就只打聽出來,評優之後他就升我當部門主管啦。”
幾個同事登時就面露喜色。有個同事不由得往那邊的工位看了一眼,見陸漾并不在那兒,才壓低聲音問道:“那這次陸漾應該沒有升職的機會吧?”
“放心吧,咱們這個圈子不是最忌諱抄襲了麽。出了那種事,她不被開除就不錯了,還能升職?”
女人輕蔑地笑了一聲。
陸漾今年才二十幾歲,一畢業就進了公司做原畫師。
ctm是游戲公司裏的大廠,精英雲集高手林立,她一個碩士剛畢業的小姑娘,居然各項評優都拿到手軟,風頭出盡,錢也沒少賺。
這次季度業績評優之際,就有風聲說老總很欣賞陸漾,要升她為部門主管。她向來實力過硬,差不多所有人都認為她這次穩了。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
就在一周之前,她接觸過的一個單子忽然出了問題。
那個單子當時外包給了海外畫手滄海月明,一周前,滄海月明卻忽然宣布退圈,而且毫無征兆毫無解釋,人間蒸發都沒這麽幹淨。
滄海月明是妥妥的畫圈大佬,她這麽一消失,各類傳聞也開始滿天飛。
其中最多的說法,就是說她涉嫌版權糾紛,因為不想自己在粉絲面前的形象坍塌,還想等風波過了出來圈錢,所以暫時退圈了。
開了這個頭以後,話就越說越難聽。
滄海月明是陸漾推薦的,但是負責這筆單子的人是說話的這個女人。
然而這人憑着自己和領導的潛規則,愣是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鍋全都甩給了陸漾。
這樣一來,公司名譽受損,陸漾就成了罪魁禍首,連其他同事也對她議論紛紛:“她和抄襲的畫手是朋友,她自己恐怕也不怎麽幹淨吧?”
“就是,年紀輕輕的就能畫出那些畫來,本身就挺反常的。”
季度評優越是迫近,這些刺耳的議論就越猖狂。
然而此時,抄襲者的朋友、年紀輕輕的反常畫手陸漾,正以世界名畫的姿勢坐在公司的洗手間裏,對着手機思索命運的抉擇。
外面那些對自己的議論她都忍了,畢竟自己平時在公司的人緣并不算好。
不能忍受的是,他們說滄海月明是抄襲者。滄海月明,那可是陸漾心尖尖上的太太!
陸漾只活了不到三十年,卻活出了別人九十年的辛苦。
媽媽說女孩不用讀太多書,那好,她自己供自己讀研究生;公司說女人需要照顧家庭,不能專心工作,她直接用這些年的榮譽把hr砸到松口;為了攢錢買房,她每天加班到後半夜卻連夜宵都舍不得吃。
苦嗎?肯定是苦的,但她不怕。
因為她在網上認識了滄海月明,一個溫柔得融化苦難的畫手太太。
如果不是滄海月明一直陪着她,她肯定撐不到今天。
圈子裏都知道她們兩個關系好,自從滄海月明退圈,無數粉絲都來私戳她追問情況。
然而她也什麽都不知道。滄海月明走得太突然,一點痕跡都沒有透露給她。
太太不會抄襲的,她一定是遇到了很困難的事情,陸漾想。
既然當年太太願意陪自己走出低谷,自己也必須為太太做出最大的努力。
滄海月明遭受這些不白之冤,正是因為事出之後,她所屬的公司沒有做出一點澄清,無所作為。
哪怕放個屁還有響呢,滄海月明的公司連屁都不如。
滄海月明人在國外,公司也在國外,聯系方式怪不好找的。
今天陸漾好不容易淘到了滄海月明公司的號碼,她必須質問一番。
這幫罪惡的資本家,利用完太太的價值,居然就卸磨殺驢,棄太太于不顧,簡直就是吸血行為!
因此,她躲在廁所裏,帶着拯救地球般的正義感撥通了電話。
電話撥通的瞬間,她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你們公司是米其林餐廳吧,招牌菜是不是叫人血饅頭?”
“滄海月明太太的清白被人誣陷,你們連屁都不放一個,是怕屁勁太大崩了自己嗎?”
“再不跟公衆澄清,信不信我把我這些年賺的錢都用來買拖鞋,抽你們一公司人的大嘴巴子?”
陸漾這還沒有使出全力去罵,她怕把自己手機罵化了,換不起新的。
果然,電話那端的人也被吓傻了。沉默了一會兒,才遲疑地問道:“……你是滄海月明的粉絲?”
陸漾哪有心思細品這句話,當即暴言道:“老子是她cp,是她女朋友,來幫我家媳婦出氣不行嗎?”
正在氣頭上,她只顧着聽電話裏的動靜,絲毫沒有留意一陣腳步聲正離自己越來越近。
電話那端半天都沒有回答,陸漾以為對方被自己正義的火焰壓倒了,正翹着小腳得意的時候,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敲門聲。
衛生間裏的空間很小,這陣敲門聲像是直接在她臉上響起來的。
她被吓了一跳,心說這是哪個缺德同事的惡作劇啊,看不見鎖門了嗎?但還是把剛才暴怒的狀态一收,彬彬有禮地說道:“抱歉,裏面有人,你換一間吧。”
外面的人回答:“沒事,我不上廁所,就是想讓你說話聲音小一點。”
一直以為衛生間裏除了自己沒有別人,她剛才确實很吵,因此趕緊道歉:“對不起,我會注意……喂?”
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耳邊響起的兩重聲音。其中一重,來自隔間門外。
另外一重,來自自己的手機裏。
有那麽半秒鐘,她懷疑自己的腦子和耳朵二者起碼壞了一個。為了證明這個猜想,她打開了隔間的門。
然後,她就看見一個女人站在自己面前。
這女人一雙眼睛生得極美,狀若丹鳳,卻更多了幾分英氣,像柳葉刀。
天鵝頸和直角肩讓基礎款的白襯衫都顯得那麽好看。
要說她是今年的香港小姐總冠軍,陸漾也不會懷疑的。
當然了,要是她沒有舉着手機,而且說話聲音還和陸漾手機裏的聲音一模一樣的話,那就更美了。
陸漾呆呆地看着她,又朝手機“喂”了一聲。
這聲“喂”順着信號波,從女人的手機裏傳了出來。
這他媽的什麽情況,太太公司裏的人怎麽會在我們公司啊?沒聽說ctm最近和海外公司有合作啊?
別看我在電話裏重拳出擊,但這和當着面罵人是兩回事啊!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的有人被自己罵過的家夥堵在馬桶上吧?這個人不會是我吧?
這個瞬間,陸漾很想按動水閥,把自己順着馬桶沖走。
但她發現這個想法不可行,因為自己的腳趾已經死死地摳在地上,把她給固定住了。
摳地也好,直接給我摳個社死專用墳吧,陸漾哭叽叽地想道。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還是女人先打破了這種氛圍:“你很關心滄海月明,是嗎?”
她說起話來比電話裏好聽,音色很清澈,語氣也是緩緩的,像是堪堪能夠拂動浮雲的晚風。
陸漾哪還顧得上欣賞,幹脆破罐子破摔了:“你是太太公司裏管事的人吧?”
女人一挑眉,精致的薄唇動了動,最終遞來一張名片,輕聲說道:“以前是。”
以前是?那估計也是剛離職不久。
不用看,陸漾都知道名片上面寫的是什麽。直接把名片往手裏一攥,她激動地問道:“滄海月明到底為什麽退圈?她什麽時候回來?你們為什麽不替她公關?”
反正都已經這樣了,幹脆就不讨到說法不罷休。問一個回本,問兩個血賺,問三個她直接含笑九泉。
細細地眯起眼睛,女人像只獵食的狼似的,審時着她眼中到底有幾分真誠。半晌,才移開視線,将指間掐着的女士細煙放到唇邊:“她不會回來了,也不會做出任何聲明,我們只能尊重她的選擇。”
尊重個屁!太太是遇到了難關才一蹶不振的,身為她公司的高管,不幫她重新振作也就算了,居然還把不作為說得這麽冠冕堂皇?
要不是腳趾摳得太死挪不開步子,陸漾肯定沖上去和她講講武德。
關鍵時刻,還是一條微信保住了這女人的人身安全。陸漾低頭看了看,是同事發來的:陸陸,領導看你不在,催你趕緊去找阮總報道呢。
眼前的女人不緊不慢,甚至還悠然地吐出一縷煙來。
看她這個架勢,陸漾估計自己這次是問不出什麽了。不過既然已經拿到名片了,也不怕這女人跑掉。
等我先去搞事業,搞完事業再回來搞你,陸漾在心中狠狠地說道。
她站起身來,用眼神示意女人給自己讓條路:“我還有事要忙,這次先饒了你這個萬惡的資本家。”
她說的是實話。
公司前不久空降了一位副總裁,姓阮,聽說是海外留學剛回來的,雙學位的高材生,高純度不摻水的精英。
阮總不僅管理手段很硬,而且藝術水平特別高,是公司專門請來把關美術部的。
從某種程度來說,算是陸漾的頂頭上司。
阮總已經在着手一個項目的競标了,看了美術部員工的作品集,覺得陸漾最符合自己的要求。所以今天一上任,就讓陸漾去一趟辦公室。
陸漾本來都忍住了,想等見完阮總再打電話質問。
然而剛才去的時候,發現辦公室裏沒人,門也鎖着,這才一個沒忍住,先跑到衛生間把電話給打了。
女人倒是沒再糾纏,很自覺地讓開一條路。
當陸漾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她淺聲問道:“你要去見阮總嗎?”
陸漾怔了一下,心說她怎麽會知道。
就是這麽一怔的功夫,她嗅見了這女人身上的氣息。
淡淡的百合花香,一聞就是品質高檔的香水,一點也不刺鼻,還漾着女人肌膚本來的暗香。
可是一想到這香水也是用太太的業績買的,陸漾瞬間又嫌棄起來,盡量克制着回答道:“是啊,怎麽了?”
女人的眼睛又微眯起來,纖長的指拈着煙卷,透過煙氣望着她:“看看名片。”
你個失職的高管架子還不小,命令誰呢這是。陸漾腹诽着,漫不經心地舉起名片:“這有啥好看的,你不就是太太公司裏的……副總裁嗎?!”
名片上白紙黑字地寫着:ctm副總裁阮玉煙陸漾這才反應過來,這女人剛才說的“以前是”是什麽意思:我“以前是”滄海月明公司的高管。
現在是ctm的副總裁。
陸漾此刻的心情可以用一個歇後語來概括:□□穿在腦袋上——真他媽的無法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