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彼岸花三更合一
藏金閣是汴京有名的首飾店鋪, 老板姓梅。
藏金閣的飾品貴精不貴多,千金難求。就說蝦須镯,雖然用料不多, 但對工藝要求極高,費時費力,因此價格不菲。
任敏玲的案子,大佛寺和藏金閣是突破口。
藏金閣這樣的店鋪, 明面上的老板姓梅, 背後的老板可說不準。
能在汴京享有盛名, 又無人找茬, 達官貴人競相幫襯, 不用想都知道朝中有人。
要去這些地方查探事情, 開封府的那群熊漢子去容易不得門路, 于是公孫先生将這個重任委于三公子。
三公子穿着一身霜色錦袍, 陪她一同去的人是少年壽風。
藏金閣的盧掌櫃正在店鋪裏看匠人送來的樣品, 見到了三公子,忙不疊地迎上來。
“今日大早便聽到外頭喜鵲叫得歡快,下邊人都說喜事将至, 我還納悶着呢,原來是三公子要來。”
盧掌櫃年過三十,身穿暗黑色長袍, 十分精明的模樣。
他一邊将杜筱寧迎進店鋪,一邊吩咐下人:“快把茶具擺上。”
轉而笑着跟杜筱寧說:“日前得了來自雲南的上等好茶, 難得三公子來了,賞臉為盧某品鑒品鑒?”
杜筱寧平日在開封府裏溫和随性,看着很容易親近。
如今到了藏金閣,看着雖然還是與在開封府時無異, 可周身氣度卻變得不一樣。
怎麽說呢?
就一副生在錦繡叢中的清貴公子模樣,感覺像個散財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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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壽風默默地跟在杜筱寧身後,心想難怪盧掌櫃見到三公子就像見了銀子似的。
藏金閣在寸土寸金的汴京面積挺大,店鋪後面有院子。
杜筱寧跟着盧掌櫃進了院子大門,院裏種着一棵大海棠,海棠下擺着桌椅。
春日可以賞花,夏日可以乘涼。
院子裏的花草都悉心栽培,放眼看去,不乏奇花異草。
前方屋檐的雕花都鑲了金粉。
有錢啊。
杜筱寧感嘆着下了臺階,跟盧掌櫃走到海棠樹下。
盧掌櫃請杜筱寧入座,親自煮茶倒茶,給足了排面。
“三公子來的正好,今日匠人送來一批新首飾,我還拿不定主意呢,不如三公子為我掌一下眼,如何?”
“我是門外漢,哪能與盧掌櫃相比?”杜筱寧撩起衣袍坐下,“我今日來,是有事請教盧掌櫃。”
盧掌櫃:???
杜筱寧拿出蝦須镯。
盧掌櫃一眼就看出自家的東西:“這是藏金閣的飾品。”
“對,我就是想來問盧掌櫃,可記得這款蝦須镯統共有幾個,都賣給了哪些人。”
盧掌櫃一怔,随即哈哈笑道:“三公子開玩笑呢,藏金閣開了這些年,來此買過東西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這蝦須镯都是好幾年前賣出去的了,我哪會記得?”
杜筱寧笑睨了盧掌櫃一眼,“騙人,你肯定記得。”
盧掌櫃強笑,“真不記得了。”
杜筱寧靠在椅背上,白皙的雙手交疊在一起,“盧掌櫃,兩年前你不小心磕壞了一個女式金環,差點就要傾家蕩産當褲衩去向梅老板請罪了,是我給你出主意解決的,這份恩情,你還記得吧?”
盧掌櫃:“”
杜筱寧彎着雙眸,笑盈盈地說:“盧掌櫃你是知道的,從前我義父總說我只知花天酒地,不務正業。如今我好不容易在開封府領了份差事,得好好幹。也不瞞你說,這個蝦須镯到底賣給誰。對我來說很重要。”
盧掌櫃對三公子說的每個字都充滿了懷疑,“有多重要?”
“事關我這個月能不能出來跟崔少師府上的二公子吃酒,你說重不重要?”
崔少師是太子少師,他的女兒嫁給了極受皇上寵信的端王,那位崔二公子,是端王的小舅子。
皇親國戚,得罪不起。
而三公子很不湊巧,跟崔二公子關系還不錯,就算酒肉朋友,也是有些情分的。
盧掌櫃哭笑不得地看了杜筱寧一眼,“沒想到三公子這會兒也要仗勢欺人了。”
“沒辦法呀。”杜筱寧一只瑩白的手指摩挲着茶盅蓋,笑着說道:“我到開封府當差這樣久,還是一事無成,再這樣下去,怕是會辜負義父的一番苦心。我成不成器倒沒什麽要緊的,就怕我義父看我不成器,就要氣得打斷我的腿。”
旁邊的壽風:“”
他見過杜尚書跟杜筱寧在一起的模樣,杜尚書看着對三公子是有求必應的,搞不懂三公子做什麽要把杜尚書說得那麽吓人。
杜筱寧招了招手,讓壽風上前,将他捧在手裏的盒子遞給了盧掌櫃。
盧掌櫃一打開盒子,發現裏面躺着的是他最喜歡的話本。
他擡眼看向杜筱寧,青年公子沖他勾出一抹笑。
盧掌櫃:“”
三公子這種打一巴掌再賞一棗子的手段可真是盡得杜尚書的真傳啊。
三公子靠着椅背,十分怡然自得的模樣。
青年公子笑得好看,語氣似春風化雨般溫柔,“盧掌櫃,禮尚往來這樣的人情世故,我還是懂的。”
盧掌櫃:“”
這瘋狂的暗示他想裝糊塗都不行。
三公子怎麽能拿他的心頭好來拿捏他呢?
真是太喪心病狂了。
盧掌櫃陷入了天人交戰,在是否違背職業道德的雷池邊緣來回蹦跶。
半晌,盧掌櫃的天人交戰還沒結束。
三公子耐心告罄,“壽風,把盒子收好,我們——”
話還沒說完,盧掌櫃就像是抱什麽寶貝似的,把盒子緊緊地護在懷裏。
千金難買心頭好,更何況是他夢寐以求的書稿孤本。
盧掌櫃決定放棄抵抗,“我說,我說還不行嗎?”
杜筱寧和壽風離開藏金閣的時候,已經将近午時。
壽風跟在杜筱寧身後,神情有些茫然。
“三公子?”
“說。”
杜筱寧手裏捏着裝點門面用的扇子,扇子看似普通,可扇面是端王親自畫的。
端王所出的書畫,光有銀子可沒用,還得是他看得上眼的人才有。
杜筱寧平日出去混的時候,經常帶着端王送的扇子,除了裝逼,一概沒有旁的用意。
少年撓了撓頭,不解問道:“盧掌櫃說蝦須镯當初是賣給了楊四郎,楊四郎是前兵部侍郎之子,他買的蝦須镯,怎麽會在任敏玲那裏呢?”
杜筱寧:“你覺得呢?”
壽風:“我也不知道,或許楊四郎真的認識任敏玲也說不定。”
汴京這些世家公子們的做派,少年從來看不懂。
杜筱寧停下腳步,側頭看向少年。
少年神情一臉迷茫,像是有許多事情想不明白似的。
她也不想多說,更不想無憑無據妄自揣測。
杜筱寧:“關于這事,我們可以去問問楊四郎。”
壽風:“三公子認得楊四郎?”
杜筱寧将打開的扇子收攏,扇子輕擊掌心,嘴角噙着笑意,“嗯,有點交情。”
壽風嘴巴張開,十分驚訝狀。
汴京似乎遍地都是三公子認識的人呢。
佩服。
杜筱寧和壽風沒找到楊四郎,卻在通往城門的大道上遇見了端王的轎子。
端王剛才從汴京郊外的別院回城,不經意撩起簾子,便看到了芝蘭玉樹的青年。
他讓近衛将轎子在旁停着,叫了杜筱寧過去。
端王趙祺将近不惑之年,卻保養得極好。
黑而深邃的眼眸映着日光,像是裏面住了星星似的,眉目俊朗,如墨的黑發束起,戴了玉冠,一身清貴。
趙祺:“聽若渝說你在開封府領了差事,是在管書樓和整理卷宗罷?不好好在開封府裏當差,卻跑出來晃蕩了?”
三公子站在端王的轎子旁,腰背筆直,風吹過,束發的霜色發帶揚起又落下。
“我分明是出來辦事,卻被王爺說是出來晃蕩。”
杜筱寧皺着鼻子輕嘆一聲,幽幽說道:“我冤哪。”
端王輕聲笑了起來,他似乎身體不太好,笑的時候悶聲咳了幾下。
他的目光落在杜筱寧的右手,日光下,那好看的手白皙得過分,仿若溫潤的白玉似的,手裏還拿着一把扇子。
那把扇子,是他最熟悉不過的。
端王的聲音含笑,問道:“你出來辦什麽大事,須得拿着本王給你的扇子招搖過市。”
杜筱寧将手中的扇子拿起,打開,遮住了半邊臉,露出那雙彎彎的鳳眸,語氣也有些俏皮。
“沒辦什麽大事,就去了一趟藏金閣。梅老板和盧掌櫃眼高于頂,我不拿着王爺給我的扇子,心裏底氣不足呀。”
胡扯。
他什麽時候心裏底氣不足過了。
端王的一雙黑眸落在三公子身上,挑了挑眉,“遇到難事了吧?”
杜筱寧:“”
杜筱寧:“不算難事,總是能解決的。”
端王坐在轎子裏,右手食指摩挲着戴在拇指上的扳指。
他眼睛微阖,徐聲說道:“總是能解決,那就是如今還沒解決。說來我聽聽。”
杜筱寧不想說。
端王也沒打算走。
一個坐在轎子裏,一個站在轎子外。
沉默籠罩在兩人之間。
“也不是要緊的事情,我在查一個案子”最後,還是杜筱寧打破了沉默。
杜筱寧将任敏玲的案子三言兩語交代了,“她的死并不特別離奇,死因也明确,但她為何會死,張清平為何會認罪,卻透着詭異。我是順着她留下的遺物查到了藏金閣。”
端王皺了一下眉,随即笑道:“我知道你這幾年在汴京認識了許多人,消息夠靈通。但這會兒不湊巧,楊四郎跟随聖駕出城避暑了。”
杜筱寧手中的扇子輕擊了一下額頭,“這麽巧?”
“就是這麽巧。”端王睨了她一眼。
既然這樣,也沒什麽好說了。
杜筱寧不想再跟端王閑扯,笑盈盈地說:“王爺事務繁忙,我就不打擾您了。”
端王挑眉,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是你不打擾我,還是我別打擾你?”
杜筱寧正欲說話,端王就輕哼了一聲。
他的身體微微向外傾,“阿寧,我還是那句話,杜若渝能給你什麽,我可以給你更多。你可以随時來找我。”
杜筱寧站在原地,鳳眸微垂,令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端王笑了笑,放下簾子,讓人起轎離開。
杜筱寧站在原地,目送端王的轎子走遠。
端王離開,壽風走近。
“三公子?”
原本還在垂眸沉思的杜筱寧回神,她看了壽風一眼,轉身往開封府的方向走去。
壽風跟在後面。
“三公子,這是回開封府的路。”
“對。”
“我們不是要去找楊四郎的嗎?”
“不去了。”
人都跟皇上去避暑了,還找個毛線。
當日傍晚,開封府來了個客人。
來人是端王的近衛青衣,他帶了一本冊子給杜筱寧。
杜筱寧看到冊子,有些詫異地看向青衣。
青衣性情不茍言笑,此刻臉上神情肅穆,活像是來讨債的。
他跟杜筱寧說:“三公子,這是王爺讓我帶來的,興許您能用得上。”
杜筱寧接過冊子,發現那本冊子上記的是楊四郎近日的行蹤。
是了,端王和龐太師是朝中的兩大勢力,楊家頗有勢力,楊四郎私下放蕩不羁卻有才幹,端王本是要拉攏他的,誰知被龐太師得了先機。
杜筱寧看向青衣。
青衣朝杜筱寧抱拳,轉身離開。
蝦須镯雖然是楊四郎之物,可端王給的冊子壓根兒就沒提楊四郎見過任敏玲。
好像發現了什麽。
又好像什麽都沒發現。
頭疼。
去大佛寺的展昭和王朝回來了。
壽風給兩人倒了水。
杜筱寧等兩人喝了水歇下,才問道:“怎麽樣?有收獲嗎?”
展昭随意挑了個位置坐下,“五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要讓大佛寺的僧人記住一個上京赴考的書生,委實有些強求。”
杜筱寧側頭,“這麽說,就是沒收獲了?”
“這倒不盡然。”王朝在壽風旁邊的空位坐下,外面天熱,他跟展昭去了一趟大佛寺回來,感覺整個人被雨淋了似的。
他擦着額頭上的汗珠,不緊不慢地說道:“大佛寺的僧人不記得張清平這號人物,卻記得五年前有一對兄弟在大佛寺落腳,因為弟弟長得格外好看,性情又活潑調皮,所以哥哥管得嚴。僧人們以為兄弟倆是一起赴考的,後來才知道考試的只是哥哥,弟弟是到汴京玩兒的。”
兄弟在寺廟住宿的事情多了去了,即便弟弟的容貌是天人之姿,也不至于讓大佛寺的僧人記憶至今。
杜筱寧看向王朝,問道:“後來弟弟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王朝:“在兄長考試的那幾日,弟弟忽然就不見了。考完試後的兄長,像是發瘋似地到處尋人,遍尋不獲。那兄長後來盤纏用光,便不再在大佛寺裏待着了,離開前曾去向大佛寺的石慧大師辭別。”
杜筱寧安靜地聽着,沒搭話。
展昭伸長了腿,整個人靠在椅背上,那雙黑眸盯着杜筱寧。
“石慧大師說那位兄長姓張,是不是張清平,他卻不清楚。畢竟,五年過去了,他再也沒見過那位丢了弟弟的兄長。”
王朝:“三公子,你說石慧大師口中的那位兄長,會是張清平嗎?”
杜筱寧的指尖不經意沾了水,她拿了帕子擦手,說道:“不知道,先去問問吧。”
展昭望着杜筱寧,笑道:“是不是覺得這事情,越查越沒頭緒?”
也不是越查越沒頭緒。
是越查牽扯的人和事就越多,多也沒什麽要緊的,要緊的是這些人和事沒頭沒尾,都是道聽途說。
杜筱寧應了一聲,鳳眸轉向展昭,“那怎麽辦呢?還得繼續查呀。”
杜筱寧又去找張清平了。
這趟沒專門去審訊的地方,她跟展昭說:“就是聊兩句,哪兒說都是一樣的。”
行吧。
展大人拎着自己的佩劍,打算跟三公子走一趟。
杜筱寧心裏有事,有些心不在焉的。
走在她身側的展昭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看得杜筱寧想裝作沒察覺他那探究的視線都不行。
“展大人,你這樣看着我是做什麽?”
展昭沖她露出一個笑容,他長得英俊,笑起來也令人移不開眼。
展昭:“沒做什麽,就是覺得你今日心情有些不太好。怎麽?去藏金閣見到了不想見的人嗎?”
杜筱寧一愣,顯然沒想到展昭會這麽問。
她笑了一下,說道:“倒沒有遇見什麽不想見的人,就是想起了一些事請而已。”
展昭腳步一頓,看着她走在陽光下的背影。
杜筱寧的事情,他聽說過一些的。杜尚書認了杜筱寧這個義子,可是外界對杜筱寧到杜府之前的事情知之甚少。坊間也有好事者想去八卦,可誰也不會那麽沒眼色八卦到正主跟前。
坊間關于杜筱寧的傳言很多,其中一個流行得最廣的是杜筱寧曾是端王養在王府的人,後來不知什麽緣故将她送出王府,轉而讓杜尚書認了當義子。
杜筱寧去了藏金閣回來後,就不太高興的感覺。
是因為路上遇見了端王?
***
張清平沒想到杜筱寧這麽快就再次來找他,一時間,有些愣神。
杜筱寧微笑,“怎麽?很意外?”
張清平沒說話。
杜筱寧也不進去,就靠在門邊,一雙鳳眸上下打量着張清平。
張清平被她看得有些發憷,皺眉。
“你在看什麽?”
杜筱寧:“看你英俊啊。”
張清平:“”
展昭:“”
展大人輕咳了一聲,暗中示意三公子好好說話。
三公子瞥了展大人一眼,心道她不管什麽時候都是好好說話的,就是心中氣得想讓人滾蛋,她都能笑吟吟的不帶一絲怒氣。
杜筱寧雙手背負在後,慢悠悠地走進去。
她今天說不上心裏不高興,但見到了端王,高興不起來。而且這個張先生神神叨叨故作高深狀,她可不想陪他這麽拖着。
“張先生,你是不是有個弟弟?”
張清平站在室內,腰杆挺得筆直,他眉頭微蹙,眼裏流露出難過的神色,稍縱即逝。
他并沒有隐瞞,說道:“不愧是開封府啊,消息夠靈通。”
杜筱寧盯着他,慢吞吞地說道:“石慧大師說,在你參加考試的時候,你的弟弟失蹤了。”
張清平抿唇,他的瞳孔微縮,似是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情。
沒有否認,那就是真的了。
石慧大師說的兄弟二人,真的是張清平,可是他們誰都不知道,張清平是帶着弟弟上京赴考的,包括張清平本人,都沒有主動提起這事。
杜筱寧:“你弟弟的失蹤,跟任敏玲的死有關系嗎?”
展昭側首看向張清平。
張清平眉頭微蹙,卻不搭腔。
展昭心裏被張清平這幾日沉默不合作的态度整得有些不耐煩,他面上不動聲色,客客氣氣地地說道:“張先生,我們清楚你是無辜的。但你若是繼續這般不配合,非但不能達到你的目的,說不定,還會把自己折在這裏。”
張清平擡眼,“既然你們清楚我是無辜的,又怎會讓我折在這裏?開封府想草菅人命嗎?”
“開封府不想草菅人命,但開封府攔不住一個想要找死的人。”展昭态度很溫和,語氣也客氣極了,說出來的話卻莫名令人覺得憋悶,“張先生,妨礙公差辦案,是一項不輕的罪名,包大人是個講究人,事事講律條講依據,但我不是。我過去闖蕩江湖,遇上不配合的人,都是先揍一頓再談。”
展昭雙手抱胸倚着門框,向來一身正氣的展大人此刻搖身一變,就變成了落拓不羁的江湖俠客。
他朝張清平眯了一只眼,帶着笑容溫和說道:“要是揍一頓不行,那就兩頓。我至少有十八種方法對你用刑而不會被任何人察覺。”
張清平吸了一口氣,“你、你天子腳下,你敢?!”
“為何不敢?”
展昭挑眉,他看都沒看向張清平,一只手撫弄着湛盧劍的劍穗,語氣漫不經心,“你在天子腳下這麽給開封府和皇上添亂,我收拾你,就是為皇上和包大人分憂。”
張清平:“”
他初始聽到展昭的話時,心中十分憤怒。
随即,他後退了兩步,那是一個抵抗的姿勢。
杜筱寧安靜地盯着他,然後她又聽見了張清平的心聲——
難道我賭錯了嗎?
開封府衆人只是虛有其名?
敏玲敏玲太可憐了,還有清雲我的清雲小妹
杜筱寧:“”
原來張先生的弟弟不是弟弟,而是妹妹。
上頭。
杜筱寧想了想,決定對張先生動之以情。
有的事情光是她知道不頂用,還是得張清平親自把事情說出來。
開封府的囚房雖然很簡陋,所幸安排給張先生的地方,還有些日光。
“張先生,我們都清楚任敏玲不是你殺的,你如果想為她做些什麽,對我們有所隐瞞并非良策。你昨日跟我說,科舉之後沒有再回涼州,是被汴京的富貴迷了眼,你在撒謊。你沒回涼州,是因為你的弟弟失蹤了。”
說到弟弟兩個字的時候,杜筱寧的聲音刻意放慢了速度。
說者有心,聽者也有意。
張清平聽到杜筱寧提起他的弟弟,擡眼看向杜筱寧。
青年公子今天說話的調調與昨天不太一樣,雖然面上仍舊帶着笑容,可言辭已經有些咄咄逼人,甚至戳他心窩。
“我與展大人去過任家村,任敏玲早就有了心上人。自從你到任家村的私塾任教後,她很喜歡去找你。我猜她去找你,是因為你令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而你,看到她,似乎就看到了你弟弟年幼的模樣,所以對她關心呵護,有求必應。”
一個小姑娘,能跟着哥哥從涼州到汴京,杜筱寧能想象這個女孩在家中該多受寵愛,又該多有主見。
這個女孩,想必從小就與衆不同。
她不願待在家人與世俗劃給她的方寸之地,她跟着兄長讀書認字,跟着兄長外出游歷見世面。
可她不知世間險惡,也不知人心堪比豺狼。
兄長一時不察,她就遭遇了不幸。
任敏玲是個有靈氣的小姑娘,失去雙親并沒有讓她自卑,也沒讓她放棄主見。叔父不贊成她做的事情,她想做,就自己堅持。
她去找張清平要書看,她跟張清平談自己的見解。
她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憧憬,夢想着有一天能飛出任家村。
外面天地遼闊,只要離開任家村,從此天空海闊,任她飛翔。
任敏玲以為自己找到了能帶她離開任家村的如意郎君,可她的郎君毀她清白,将她逼上絕路。
杜筱寧摩挲着手中的折扇,輕聲說道:“根本就沒有誰要謀害任敏玲,她是自己想死,才會跳河。”
張清平:“”
展昭:“”
張清平的呼吸變得粗重,眉頭緊皺,像是在壓抑着什麽。
杜筱寧見狀,笑了,“我說對了。是吧?”
張清平仍舊不說話。
展昭知道杜筱寧的話從來都是真假參半,對任敏玲之死真相到底如何,杜筱寧或許猜到一些端倪,但她既然這麽說,定然有她的用意。
展大人在某些事情上,直覺總是驚人地準。
他決定順着三公子的話向張清平發難。
展大人靠着牆,慢悠悠地說着吓人的話,“任敏玲既然是自尋短見,你為何要前來開封府認罪?目無律法,擾亂秩序,這是要挨板子的。”
張清平臉色一白,随即又笑了,“展大人這是在吓唬我?”
展昭挑眉,“吓唬你?”
展大人勾唇一笑,“你展大人在外面從來不吓唬人,我都是直接上手的。也就是在開封府,得給包大人面子。”
略頓,展大人笑着問張清平,“你知道我是怎麽到開封府的嗎?”
展昭是怎麽到開封府的,誰還能不知道!
展昭本是江湖游俠,遇見了包大人,包大人賞識他忠肝義膽,一身正氣,因此将他帶到汴京。
當今皇上是欣賞展昭年輕有為、武藝高強,稱他為禦貓,并且封了四品官,在開封府任職。
關于開封府和展昭的這些事情,民間老百姓傳得繪聲繪色。
張清平又怎麽會不知道。
張清平站在原地,嘴巴動了動,想說些什麽。
可是他發現自己無論說什麽,都十分被動。
因為先前還一身正氣的展大人,今天似乎是懶得裝模作樣,換上了他最愛的江湖做派。
秀才遇上兵,還能到哪兒說理去呢?
杜筱寧聽着展昭和張清平的話,并沒有出言相勸的打算。
張清平看看杜筱寧,又看看展昭,快犯心梗了。
這時,展昭又笑了笑,“既然真相已經大白——”
張清平忽然就炸了,他臉色鐵青,怒聲打斷展昭的話,“什麽真相大白?!這事情從來就沒有真相大白!”
展昭挑眉,“哦?”
杜筱寧氣定神閑地說道:“既然從來都沒有真相大白,那就勞煩張先生與我們說說,你知道的真相到底是怎樣的。”
張清平:“”
他一時間,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杵在原地,三魂不見了七魄似的失神模樣。
半晌,張清平才啞着嗓子,“我也不知道,該要怎麽說。”
“沒關系。”杜筱寧的聲音溫和,她不咄咄逼人的時候,溫暖悅耳的聲音像是有股魔力似的,能安撫人心。
“你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張先生,只要你願意說,我和展大人,有許多的時間聽你把話慢慢說完。”
張清平轉頭,那雙平靜烏黑的眸子此時目光複雜而難過,他默默的盯着杜筱寧,然後眼眶邊緣慢慢變紅。
張清平說五年前與他一起到汴京的不是張清雲,是他在家中的小妹。
張家在涼州是有名的商人,張清平在家中是唯一喜歡讀書的人,父母對他抱有很大的期望,希望他有朝一日金榜題名,光耀門楣。
張清雲是庶出的小妹,生母死得早,被養在主母的院子。小姑娘從小聰明伶俐,張清平特別偏愛她,上學出去玩兒都帶着她一起。張母對自己偏愛的兒子溺愛無度,恨不能滿足他所有的願望,只要能讓張清平安心求學金榜題名,讓張清平帶着庶出的妹妹到汴京又算得了什麽?不過就是路上多一張嘴的事情。
“小妹跟我到汴京時,才十四歲,已經出落得清麗無雙。我擔心路上會惹來麻煩,在離開汴京前便開始教她如何像男子一般行動說話,她本就聰明,教了幾個月,雖然還有容易露餡的時候,有我在旁看着幫她掩飾,一直都平安無事。”
“她一直都很小心謹慎的,我本想與她在汴京找客棧住下,但想到客棧人多口雜,不如到大佛寺去。佛門清淨地,即便有禪房供人留宿,大多是誠心禮佛之人,總比客棧令人放心。”
張清平靠着牆,低垂着眼說着過去的事情。
他整張臉都埋在了背影裏,令人看不清神色。
“可我沒想到,在大佛寺裏,也會有危險。”張清平的聲音透着痛苦的情緒,他仿佛陷入過去不可自拔。
“那段時間我一直專心備考,小妹性情活潑時常到大佛寺周邊玩耍。她初始時經常會與我說遇見的趣事和見聞,可後來慢慢的,就不怎麽說了。我那時沒多想,只是以為她在周邊玩膩了,沒什麽新鮮感。直到我考完試她失蹤,我才驚覺她怕是被人哄騙拐走了。”
張清平一只手捂着臉,聲音啞得不像話。
杜筱寧和展昭對視了一眼。
展昭:“你這幾年留在汴京,是為了尋找失蹤的妹妹?”
張清平捂着臉的手放下,他的眼睛通紅,“我一直在找她,可我找不到她了。”
杜筱寧:“那任敏玲是怎麽回事兒?她的死,難道跟你妹妹的失蹤有關系嗎?”
張清平搖頭,“沒關系。”
杜筱寧:???
展昭神情古怪地看了張清平一眼,“那你為何要到開封府投案,自認是兇手?如果開封府結案,你下半輩子都不會是自由身,到時你可找不了你的小妹。”
張清平卻大義凜然地說道:“敏玲雖是自盡,但她是被逼的。我若是不為她出頭,她豈不是白死?”
杜筱寧:“哦,怎麽說?”
張清平:“三言兩語說不清。”
杜筱寧:“”
三公子有些無奈地擡手掐眉心,頭疼。
張清平也無奈,他說:“我只知敏玲有了心上人,卻不知她的心上人是誰。半個月前,她來找我,還送給我一本她親自寫的書稿。書稿寫的是一個女子被人蒙騙,失心失身,最後還被人圈養起來以色侍人,為負心郎謀利。她初始以為只有自己是這般命運,後來發現竟有許多與她一般的女子,她們本該有着平順美滿的人生,卻都毀在一人之手。”
杜筱寧:“你覺得那是任敏玲自盡的真相?”
張清平:“”
其實他并不是那麽确定,但他總覺得任敏玲給他的那本書稿,是有原因的。
張清平:“敏玲是個好姑娘,她被人騙了所以自尋短見。可她卻不想看到許多和她一樣命運的女子在受苦,因此才會在尋短見前将書稿給我。三公子,展大人,她是希望有人能讀懂她,救救那些受苦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