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一
冥府的天,永遠是一種摻着灰黃色的黑暗,朦朦胧胧讓人看不透,舉目也望不到頭。
天上沒有星辰,沒有日月,自然也沒有時間,一切都在無止境的凄迷長夜之中渾渾噩噩地度過。
謝必安倒在三途河旁的淺坡上,紫黑色的怨靈草簇擁在他身邊,一陣腥風吹動他白色的袍子。三途河裏,磷火閃爍,陰風陣陣,無數厲鬼伸出手來,凄慘地哀嚎,絕望地求助。但謝必安置若罔聞,反而十分悠閑地看着遠方。
“今天真是很閑。”範無咎說,走到他旁邊坐下了。
謝必安看了看他,把兩個胳膊交疊在腦後,微笑起來。
“笑什麽。”
“我笑你穿着一身黑的,要是不打燈籠,哪看得出來。”謝必安輕輕地說。
雖然都是索命的鬼差,但是謝必安容貌清雅,身姿單薄窈窕,像個貴家少年,尤其是當頭頂那非常煞風景的,寫着字的紙帽子,被他扔在了一邊之後。範無咎長得比他結實些,總是披着鬥篷,裹得嚴嚴實實,是個可靠的青年模樣。
範無咎和謝必安就是民間說的黑白無常,範無咎是冥府中怨氣所化,出生就在冥府,受了爵位的,謝必安則是人間的鬼魂,由于靈力強,有幸選為鬼差,可以不受輪回之苦。這兩人相識很久了,交情非常不錯,有事沒事都在一起,成天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冥府裏人盡皆知。
其實,只不過是地下的生活和地面上的生活一樣無聊,才找點消遣罷了。至少謝必安這麽覺得。
“今天是什麽日子了?”謝必安問。
範無咎的臉色不着痕跡地沉了一沉。他沒回答,站起身來:“我們去走走吧。”
範無咎拿着燈籠,他們從奈何橋上走過,這橋非常精致,石欄杆雕有各種花紋,兩邊都是宮燈,像是人間的江南小橋一樣。然而,到處是孤苦伶仃的鬼魂,漂浮在空中,匍匐在地上,在紫色的空氣裏哭號着,絮絮叨叨地說生前的事,在謝必安和範無咎經過的時候伸手扯他們,連牛頭馬面也懶得管那些鬼魂,反正他們要走過去的,這奈何橋是要走的。
只有黑白無常能像散步一樣在奈何橋上走,望鄉臺前哭聲一片,痛斷肝腸,他們也只是閑庭信步,徐徐走過。道旁有小鬼,拿着牛皮做的鞭子抽不順從的鬼魂,抽得直響,範無咎也只是瞥上兩眼。畢竟還有心情淩虐別人是好事,大部分鬼差在地府呆的時間長了之後,就一切都只是例行公事,絕不多費力氣了。
他們走到奈何橋盡頭,回過頭去,謝必安又催促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你說說。”
範無咎知道還是逃不過這一遭,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還有兩天。”
“真的?只有兩天了?”
謝必安挑起眉毛,嘴唇微勾,分明是喜形于色,範無咎看了,心裏一陣刺痛。
“是的,還有兩天,你就能去投胎了。”
冥間規定,鬼差做滿兩百年,可以選擇投胎人世,或者繼續在地下過活。一般都是選擇在地下,畢竟跳出了六道輪回,不用忍受許多悲痛苦惱。但謝必安不同,謝必安向往人間,他曾經是個活人。範無咎一想到這一點,就微微泛起一陣心酸,好像有人在他胸口掐了一把。
“你就這麽走嗎?”範無咎說:“你即使投胎,也未必能找見那個人。”
“我要試試。”謝必安一笑,回答說:“我要把這樁心願了了。”
謝必安在等一個人,他有一些話要說。但是,那都是兩百年前的事了,具體怎樣,早已模糊不清。其實他本來應該什麽也不記得的,因為人間來的鬼魂成為鬼差之前,也是要喝孟婆湯的。喝了孟婆湯,就斬斷了人世的羁絆,從此安居地府。只不過,謝必安的執念太強了,他總是記得自己有一個心願未了,有一個人沒有見,翻來覆去,年月徒長,也還是無法忘懷。判官因此說,他說不定和那人是命中有緣。
“你已經不記得他是誰了。”範無咎說:“而且連判官也不能幫你,你知道,無論是誰,要是向喝過孟婆湯的鬼透露他生前的情形,是要下地獄的。”
“我一見到他,就肯定能認出來的。”謝必安卻不以為意地笑着說,稚氣而灑脫的、少年的微笑:“判官說我們命中有緣。”
範無咎暗自握緊拳頭,面上卻慘淡地笑了笑。
“就留我一個人在這裏。”
“會有新人來的。”謝必安愣了愣,向他伸出手,溫柔地說:“會有新人來的。”
他說着,猝不及防,被範無咎把手腕抓住,範無咎心裏忽然湧起一陣罪惡的念頭,黑色的惡意鋪天蓋地地湧來,他幾乎無法忍耐在心裏沖刷的激烈情感,一把将謝必安摟在懷裏。鬼差的懷抱是冰冷的,他的四肢籠罩在漆黑的長衣中,帶着一股死亡的冷和腥。他的嘴唇俯低下來。他的情緒像暴風雨一樣急驟,很快把他自己席卷了。
“等一等……等一等……我……”
謝必安眨了眨眼睛,他頭一偏,避過了他。他從範無咎懷裏掙脫出來,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叫,好一會都不知所措地站着,嘴裏嘟嘟囔囔。範無咎還以為是自己吓壞了他,但謝必安忽然擡頭看他,他像是猛然悟到什麽一樣,他的眼睛亮得可怕。
片刻,謝必安慢慢地、遲疑地說:“我……是不是這樣過很多次……?”
“你……”
謝必安擡起臉來,神情十分迷茫,他的嘴唇顫抖着,在範無咎向他俯身的那一剎那,有一種可怕的感覺襲擊了他,他覺得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範無咎不是第一次把他抱在懷裏,不是第一次看着他在漫漫長夜中消失。
“我是不是,輪回過很多次?我做過很多次鬼差,下過很多次冥府?我怎麽總覺得……我和你不止一回地別離過。”
一些連孟婆湯也無法除去的、零碎的記憶片段,在他腦海裏蘇醒了。謝必安拼命地追逐着那些記憶的碎片,它們在歲月的海上随波逐流,飄逝而去,他将一些浮沫抓在手中。他用一種新的眼光環視着這個冥府,一時間覺得頭暈目眩。
範無咎沉默了,滿臉緊張地望着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沒有想過會讓謝必安記起來。幾百年了,這是謝必安第一次覺出自己命運的異常,這一次和以往的許多次都不同了。範無咎感到心悸,有一剎那,他甚至以為謝必安即将沖破冥府的藩籬。
“你想起什麽來了?”
“我不知道。”謝必安說:“我什麽也沒想起。”
他驚惶地看了一眼範無咎,慢慢地坐了下來,雙手摁住太陽穴。範無咎走到他旁邊,輕輕地擁住他,黑色的衣袖籠罩在蒼白的皮膚和袍子上,原來他還是什麽也不知道,一點希望也沒有。範無咎霍然覺得非常絕望,瀕臨崩潰的謝必安坐在他身邊,可是并不愛他,他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記得,他永遠也不能記得。
“別走了吧,別走了吧。”範無咎說。
“我一直都沒有找到那個人嗎?”謝必安看着他問。
範無咎一時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該搖頭。
謝必安把臉埋在膝蓋上,範無咎輕輕摸着他的頭發,他的頭發像三途河的水一樣烏黑光潤,是怨靈的眼淚滋養的。謝必安發出深長的嘆息,渾身都在輕微地顫抖。他想了一會,又問:“你們每次都把我留在這裏當鬼差嗎?你們為什麽每次都把我留下呢?”
範無咎覺得謝必安的口氣頓時疏遠了,他俨然已經成了人間的生魂,他只是個冥府的過客,匆匆地來,匆匆地去,心裏存着愚蠢的希望。他終究還是會走,去向那光明的人間,一次又一次,縱使就在他身邊,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得到。
“因為我想把你囚禁在這裏。”
謝必安迅速擡起頭來,驚訝又怨毒地看了他一眼。
“要是你說的是真的,我會恨你的。”
範無咎向他露出一個微笑,這是凄慘的,堕落者的微笑,是絕望和心如死灰的微笑。如果真的可能,他倒恨不得能把謝必安拴住,不讓他一遍一遍地在複仇、輪回和情愛的漩渦裏掙紮。如果真的有可能,他倒希望謝必安一開始就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