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真的不能再破例一次了嗎?”範無咎問。

坐在審判堂上的陰司判官被煩得狠了,放下筆,嘆了口氣:“我已經為你破例許多次了。”他望着黑色的鬼差,眼睛裏滿是不解:“謝必安每一次輪回之間,我都要把他留在冥府做兩百年鬼差,這不是他資質多麽了得,實在是我和諸位同僚可憐你們。且謝必安福祿又薄,縱使投胎,也就二三十年的壽命,你們聚多離少,天長地久,永無止境,還有什麽不滿的呢?”

“可他不記得我了。”範無咎灰心喪氣地回答:“他喝了許多次孟婆湯,已然認不出我。我想讓他認得我。”

判官低下頭去,嘩啦嘩啦翻着壽命簿子,口氣急促:“這就沒辦法了,需曉得事事完滿是不可能的。”他擡起頭:“我和你說,不許向喝過孟婆湯的鬼魂透露生前的事,這是冥府第一大禁忌,違者下油鍋,永世不得超生。別的都能通融,這确是斷斷不行的,你別做傻事。”

“我總要想個辦法,阻止他不斷地輪回才好。”

“這沒有辦法。”判官把手裏簿子一攤:“他确實苦,他第一世多麽可憐,你也見到了,他要回陽間,不止是去找你,也因為他命裏該報仇,但他福祿太薄,往往報仇之後立即又遭禍橫死。”他說着,□□起來:“但人的命就是這樣的麽,這也改不得,世界上受苦的人多着呢,我每天親眼見着,又豈止一個謝必安!”

他說的話有些道理,勾起了黑無常過去的思緒。這些年來,能與他從容談論這些舊事的,也只有這位判官了。範無咎沉默片刻,平靜地說:“我也是受苦的。”

判官笑了:“你不是人間的人。”他說:“你就不該招惹謝必安。”

範無咎若有所思,他總是忘不了過去。确實,一切禍端都是由他而起的,過去是他招惹了謝必安,內心卻自以為能夠全身而退,沒有感情的判官看得通徹。

假如他能夠預料這一糾纏就是幾千年,他和謝必安的命運再也分不開,那還不如當初就不認識他,将他一個人丢在世上好。但是,這樣又未免太孤獨了。

黑無常不再說話了。他默默地裹緊自己的黑色長衣,走出了陰司,鬼魂哭號的聲音一路伴随着他,許多模樣難看的厲鬼從他身邊飄了去,陰風陣陣。千百年來,範無咎第一次覺得有點兒冷。他倏然嘆了一口氣。

他還記得第一次招惹謝必安,是在死人的家裏。

這是個豪華的君王府邸,彩瓦雕甍,朱閣紫闕,盞盞明燈通亮地點着,術士不住念經,但什麽也留不住人的命。躺在繡榻上的那人眼見已經不中用了,穿金戴銀、遍身绫羅的家眷們在一旁抱頭哭泣。範無咎例行公事,抓住奄奄一息的老王爺的手,将他鎖了就走。

這時,他忽然感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他轉過頭去,瞧見屋子角落縮着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少年,年紀很輕,大約十四五歲,姿容秀麗,黑色頭發散披在肩上,兩只眼睛像是光亮的珠子,抿着嘴唇,直直地盯着他。

除了死者,常人是見不到範無咎的,範無咎只覺得這是錯覺。但是,他剛一動,眼角餘光間就看見孩子就對他做了個口型。

“我、看、見、你、了。”少年詭異地笑了一下,無聲地說。

範無咎看着白衣少年,先是悚然一驚,接着又覺得有點好笑。從來只是鬼吓着別人,也沒聽過人會吓到鬼的。

“你是誰?”他問。

“誰也不是。”謝必安想也不想就答。

謝必安一看樣子就絕非普通人,範無咎也很清楚這個人必不是尋常少年。不僅是因為他通靈,謝必安無論是望着範無咎的時候,還是自個兒呆在角落的時候,都有一種漠然的氣質。範無咎一望見他,就覺得心裏非常哀憐。他個子單薄瘦弱,臉上帶着絕望的神情,他沒有熱情,沒有希望,整個世界都和他沒有關系。老王爺死了,府中傳出一陣一陣的哭聲,他卻挽着範無咎的手臂,站在白色燈籠底下開心地笑。

“我要帶着這個魂回去交差了。”範無咎拿着鐵鏈說。

“你還會來的。”謝必安莞爾一笑。“你很快就來。”他淡淡地說:“這兒的人,都該死。”

“你恨他們?”

“也不是。”謝必安低了頭,漠然地答:“我恨我自己為什麽生在世上。”

範無咎看着他,白色的燈籠搖曳着,散發出朦朦胧胧的光線,謝必安年輕的臉在燈籠底下顯得慘白慘白,他的嘴唇又是通紅的,他的手溫熱,聲音卻像死灰一樣冷,他是一個紙片糊成的美麗的人偶,挂在屋檐底下。

謝必安說:“他們殺了我父親。”

範無咎沒說話,冷風從回廊大院裏吹過,滿園的白燈籠搖搖晃晃,回首望去,恍然如身在冥府。不過,冥府哪裏有人間慘呢?範無咎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做了幾百年黑無常,行走人世,擄走陰魂,親眼見過的人間慘事太多了,地獄的苦肉刑縱使有千百種,也不過是些機械的折磨,人心的狠毒是活的狠毒,他們狠起來是陰天子也不怕的。

“我是故世子的兒子,五歲的時候,他們把我父親殺了,他死在兄弟們手下,你來把他帶走了。”

範無咎睜大眼睛,他以為謝必安恨他。少年倒是淡淡地一笑:“所以我認得你呀。”他仰着頭,用帶點天真的少年口吻說:“你是黑無常。”

“下次還有見面的機會嗎?”

範無咎回轉身來,他真的不打算在人間多耗,畢竟夜已經深了,他還有別的任務要完成,而且,謝必安這樣的人,即使連無情的黑無常也不忍心在他身邊多呆。謝必安自己卻渾然不覺,明知範無咎想要快點回去,還側着腦袋和範無咎商量再見面的事情。

他清澈的眼睛注視範無咎:“我想多見見你,他們說你是公平的。”

範無咎有點奇怪,謝必安一點也不害怕他這個黑色的死神,他年紀輕輕,卻不怕死,這就算了,他手裏還鎖着謝必安爺爺的鬼魂,即将把他從這世上永遠帶走,謝必安卻高興得很,自始至終,他沒有看爺爺一眼。雖然他說了他的叔叔們謀殺他的父親,卻沒有提過他的爺爺對他有什麽不好,少年給他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懸念,範無咎難得地好奇起來,他摸了摸謝必安的頭。

“我是按照上面的吩咐行事。”他說:“要是附近有死者,我就順便過來看看,有緣再見吧。”

謝必安乖巧地點頭,溫熱的手貼在他冰冷的胳膊上,姿态很是依賴,少年對他頗有好感。不管經歷了多少苦難,這終究還是個孩子。範無咎看着他,心裏想。

範無咎回到陰間以後,很快就把謝必安的事忘了,他曾經從王府旁走過,但是并沒有去看謝必安,和活人接觸太多實在不好,他以為自己總是有些理由的。

但是,這種逃避沒有多少作用,不久以後,謝必安來見他了。

範無咎沒有想過第二次的見面會這麽快,這麽突然,那時他沒有打算去王府,他在貧民區行走,最近城中爆發了瘟疫。一晚上的工作完成了,他牽着一隊行跡可怖的幽魂,從人間走向冥界,那些病死的鬼魂身上還在滴血。

這是個晴朗的晚上,深秋的天氣很清冷,夜空是紫色的,灰褐色石頭砌成的街道上,白霧彌漫,好像有許多其他的鬼魂正在和他們一起行走。月亮異常明亮,月光分散在白霧裏,四邊都是結了霜一樣的慘白。铐住鬼魂的鐵鏈在深夜裏一聲一聲響着,鏈身顫動,那些剛死的鬼垂頭喪氣,迷茫地望着人間。

忽然,有一個白色的人影從街道那邊有氣無力地走來,步子慢慢悠悠,範無咎乍一擡眼望見他,還以為那是又一個幽靈。可這明顯是活人,他走近來,範無咎吃了一驚,喉嚨裏一陣發緊,嘴唇無聲地張了兩張。

“謝必安……”

謝必安的身上也在滴血,但他的臉沒有染上瘟疫的紫色,他的面龐在月亮下慘白,眼睛像是兩顆死的黑珍珠,他的嘴唇不紅了,沒有血色了。他看見範無咎,也是一驚,但立即一頭撲進了他懷裏,他張開雙臂,将死神抱住。

範無咎感到一陣陌生的溫熱,十分意外,他只是冥界怨恨的集合體,沒有姻緣,也不會有人喜愛,從來沒有活人抱過他,這一點珍貴的重量全部撲在他身上,是那麽虛幻,那麽脆弱,好像轉瞬就要消逝,杳無蹤跡,謝必安把臉埋進他腥冷的黑色袍子裏。

“帶我走吧。”他說,嘴唇虛弱地翕張:“我把傷口都撕開了,可沒死成,我冷得很。”

範無咎這才想起低頭看他身上,他的白色錦衣裏淌着血,雪一樣的胸前有好幾片傷口,縱橫交錯,有已經舊了的,帶着淺淺的橘色,也有些還很新,沒有凝結,另外一些結了黑紅的疤的,被他自己扯開,紅肉往外翻着,有幾處隐約能看見白骨,只是看着都能想象到那種痛苦。但無論是怎麽樣的傷口,都是凹進去的,好像他剛剛從淩遲的刑架上逃下來。

“你這是……”

謝必安雖然在王府中已經失勢,但至少是皇親貴胄,是誰竟敢對他下如此狠手?

“我以前挺恨我為什麽能通靈。”謝必安把頭貼在他胸口,聲音低如夢呓:“認識你以後我又猶豫了,要是我不通靈就看不見你了,果然……這世間沒有雙全的法子。”

“我爺爺很早以前就夢想着長生不老。他不斷地煉丹藥,年紀越大就越急。”少年向他敘述自己凄慘的故事,他不緊不慢,語速平和,好像講的是別人的事,說出來的話卻像這深夜的街道一樣冷。

“他老糊塗了,不知道我父親怎麽死的。他們說我是親王家的孫子,有真龍血脈,又通靈,還是未曾婚娶的少年,再好不過,于是我爺爺取用我的……血和肉。”

“隔一段時間,就要叫人從我身上割下一些肉來,用陶瓷器皿取我的血,很疼,但也沒有辦法,我是他的。”謝必安說着,将衣服拉好:“可是後來你将他帶走了,所以我覺得你是公平的,死是公平的。”

“好不容易,我以為自己能夠喘口氣了,但我沒想到我的叔叔……”

謝必安的聲調終于亂了,他說不下去,渾身顫抖起來,背過臉去。範無咎難以置信地望着他,他還以為從有知覺的人身上取血肉只是地獄的刑罰呢。範無咎忽然想起,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謝必安就是在這種沒有盡頭的絕望和痛苦中茍活着,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就這麽望着刀子向自己身上割來。

謝必安倒在他身上,呼吸急促,痛苦不堪,身體還是熱的,範無咎感受着這點淺淺的熱度,忽然覺得非常心酸——即使如此,少年還要活着,還要掙紮,他的命還沒盡。範無咎真恨不得謝必安立刻冰冷了,不要呼吸了,他真想張開黑暗的長袍,馬上将謝必安卷了去,從這個冰冷的、慘白的、龌龊的世界上卷走,像一陣風似的帶到冥界去,至少冥界不曾對任何人不公。

他輕輕撫摸謝必安,謝必安動了一下,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嘲諷的笑,這笑落在灑滿月光的、銀色的街上,轉瞬就散落了。

“為什麽,我覺得鬼比人還要親切得多呢。”謝必安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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