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掉馬 姜玖琢手僵在了半空
陸析钰起身, 振袖朝顧易走去:“怎麽?”
顧易直愣愣地盯着案卷,問道:“你知不知道永州之戰的起因?”
聽到永州之戰,陸析钰呵笑一聲, 眼裏寫着輕鄙。
“怎會不知?那年先皇還在世的時候,前朝逆黨盤踞永州,意圖造反。先皇下令永州封城, 火炮上陣, 勢将逆黨除盡, ”陸析钰眉眼微挑, 似有嘲意,“但這道命令也無異于是放棄了永州的所有百姓。”
顧易皺眉點頭,把找到的卷宗給他,指向其中紅色字跡的一處。
“永州薛家。”陸析钰念道。
“文家原是永州人,在搬來掖都之前, 文宇有個青梅竹馬的心上人,正是永州守城官薛守德之女, 薛敏。”顧易說道。
随着案卷一張一張被翻到最後,陸析钰低低地說道:“怪不得, 為一人守一城, 倒挺癡情的。”
顧易又指向卷宗另一處,附和道:“何止癡情, 還很硬氣,那時北大營的主将還是個靠爹上來的, 手底下的兵都更服文宇,他就帶着敢跟随他的三千人擅開城門沖進了永州城,硬生生打贏了逆黨八千軍,最後還将所有的罪一個人扛了下來。可誰知道呢……唉……”
顧易沒忍心再說下去, 在他所指的數字旁,還寫了一句:封城期間,薛守德誓死護城,慘遭全府被屠,其女薛敏自缢而亡。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從後面幾頁記錄的那些參戰之人來看,都和那日刺殺你的北大營逃兵對上號了,”顧易面帶肅然,頓了頓道,“你要怎麽和小啞巴說?”
陸析钰:“什麽?”
顧易嗤了一聲:“你瞞到現在,不就是知道小啞巴和文宇關系好,怕她會想不通嗎?”
陸析钰不甚在意地收起卷宗,朝他攤攤手,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顧易被他這樣子搞得又開始懷疑自我,難道猜錯了?果然他們大周的陸美人還是那個風過不留痕的男子?
門突然被人撞開,把陷入沉思的顧易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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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易有些意外:“小七?”
陸析钰一并側目:“小七,你能不能學點好的,不要把這不敲門的陋習一并學去。”
小七大喘了口氣,全無調皮樣子,上去就拉陸析钰:“世子哥哥,你快去追玖琢姐姐!”
見小孩難得氣息不順,陸析钰面色微變:“阿琢不是回去了嗎?”
小七糊裏糊塗地組織語言,組織了片刻索性放棄了:“我也說不清,反正就是我剛剛看見文公子進花水樓了,然後玖琢姐姐也悄悄跟進去了,我就在外面的樹上等着,結果等了好久都沒動靜,翻進去才發現他們全不見了!”
顧易一聽跳了起來:“蓉兒呢?蓉兒在不在?”
小七見過蓉兒,回憶了一下:“不在!”
顧易驀地看向陸析钰,語氣驚悚:“完了!文宇該不會要動手了!”
卷宗像破垃圾一樣被人往地上一丢,不久前還在裝蒜攤手的陸世子眉間染上冷色,眯起眼道:“顧易,你去把手底下的人都派出去,順便讓人去南大營通知姜老将軍。”
“那你呢!”顧易對那徑直向外走去的人喊道。
風過無痕,屋門被吹得大開大合,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響,再看去時,早已沒了陸析钰的身影。
***
郊外葉片窸窸窣窣的響,一片荒地上雜草生命力極強地朝天而長,姜玖琢蹲在草叢中,嬌小的身形很好地藏在了裏面。
方才不過是後到一步,等姜玖琢闖進花水樓裏的時候,文宇就已經悄聲無息地把蓉兒從一間廂房中帶走了。
而她一進屋便敏感地察覺到屋裏下了迷香,她急匆匆從窗口跳出去,發現文宇和蓉兒還沒走遠。
奈何吸了迷香昏沉得很,不好出手,只得先悄悄跟上。
撥開草叢,眼前是一間小屋,文宇和蓉兒就在裏面。
姜玖琢候在外面,不敢貿然進去,陸析钰今早說得不錯,她初學劍時都是文大哥陪她練的,她的武功确實在文大哥之下。
她在這裏蹲了快一個時辰,想過回去找人,可又怕走了之後發生什麽就都來不及了。
天色暗了下來,雲壓在人身上,迷香的勁仍未全散去。
說來奇怪,她在此處蹲了這麽久,也沒想通文大哥是如何在這麽多廂房中精準地下對迷香的。若說是每間接客的房中都下了迷香,為何方才她與陸析钰他們待在一起卻沒事?
就在她低頭琢磨的時候,有人從屋裏出來了。
是文宇。
木屋出來只有一條路,怎麽都會從姜玖琢身邊走過。
姜玖琢屏住呼吸,半個身子拼命地往下壓,眼看着文宇從她眼前經過,而後——忽然停了下來。
迷藥留下的勁讓她又昏沉又清醒,雙重感受沖擊着全身,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崩斷她腦子裏最後一根弦。
幸而,文宇什麽都未覺察,在短暫地停留之後慢慢走遠。
她手脫力地往地上撐住,大大地呼出一口氣。
手裏的草藥灑了一路,緩過神後,姜玖琢把空紙袋丢下,顧不得腿腳酸軟,跌跌撞撞地跑到屋前。
門栓在經年累月之下早已腐壞,輕輕一推就開了。
蓉兒手腳被綁住,眼睛被蒙住,嘴裏被塞了一團破布,躺在黑髒的地上迷迷糊糊地将醒未醒。
姜玖琢快步上前,揭下她眼睛上的黑布,又抽出了她嘴裏的布團,去掐她的人中。
地上的人眼睫輕顫,随後渾身抽搐了一下:“不要……不要……”
姜玖琢急忙将人扶了起來,拍拍她的臉,才見蓉兒終于朦朦胧胧睜開了眼。
“小姜将軍?”蓉兒懵懵地環視周圍,看着手腳上綁着的繩子,頓時驚恐不已,“你……是你迷暈我?我那麽配合,都按照你們說的做了……”
姜玖琢搖搖頭,速度更快地替她把手腳的繩子給解了,牽着她站起來。
可蓉兒甚至沒站穩,便大力甩開了姜玖琢的手。
“我……我那麽相信你,你到底有什麽目的!”她握着手腕,披頭散發,很是狼狽。
姜玖琢不知道她反應怎麽會這麽激烈,亦不知該怎麽安撫她,她只怕文宇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回來,着急地又去捉她的手往門口去。
被人抓住的一剎那,噩夢如潮,過往的回憶和痛苦襲來,在這一刻爆發般撕開了蓉兒的舊傷疤。
她死死地扒着牆,崩潰大哭起來:“不要!不要!都是陷阱,你們先讓我落入困境,再有人假裝好心要帶我出去,其實只是想不費力地把我賣到下一個地方!”
姜玖琢的動作被這番話給叫停了,忽然明白過來蓉兒為何會翻臉不認人。
被拐走的孩子最怕的就是輾轉流落,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就會被人又打又罵的讓她服從,而拐賣她的人所做的決定從來都不容反抗,這樣的絕望蓉兒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
淚珠子斷線般在打在地面上,姜玖琢目光落在蓉兒的手腕上,慢慢松開了她。她格外耐心地拍拍她的肩,等她冷靜了一些後,才又指了指門口。
可方才好一點的人又開始抽噎不止,怎麽都不肯出去。
時間一點點的流逝,林間寒鴉嘶啞的鳴叫劃破漸漸黑下的夜幕。
姜玖琢還是沒法把救到的人丢在這裏,她閉上眼,在糾結掙紮中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是來救你的。”
又細又脆嫩的聲音,如同清泉水一樣,冰冰涼涼地落在人心裏。
蓉兒突然停止了哭泣,短快的靜止後,她震驚地捂住嘴:“你……你會說話……”
姜玖琢的黑眸中是不加掩飾的懇切:“我拿我的秘密和你換,這樣行嗎?”
未幹的淚水還挂在蓉兒的眼角,可此時她卻好像終于找回了一點理智。
長長的拉鋸中,姜玖琢看見面前的人終于點了頭。
她吐出口氣,不再浪費時間,一陣風似地握起蓉兒的手腕推門而出。
可門外,早有人等在那裏。
“玖琢,你太小看我了。”那人沉聲道。
姜玖琢僵住,轉頭看向靠在屋外門側的文宇,把蓉兒往身後護了護。
文宇眼神犀利得像換了個人:“我給過你機會走的。”
姜玖琢讷讷地,半晌,黯然了神色:“是啊,文大哥你也是曾經北大營那麽受人崇敬的副将。”怎麽會發現不了,她跟了他一路。
文宇有一瞬的怔愣。
很少有人提到他過去的輝煌了,再次被提及,那感覺就像是被迫讓人推到了最高點,然後無情地用“曾經”兩個字告訴他,一切都不會回來了。
“我的人生,早就毀在很多年前了。”他漠然地說道,劍光閃過,欺身上前。
“噌”的一聲,姜玖琢拔劍擋住,她另一只手猛地推了蓉兒一把:“快跑!”
蓉兒踉跄兩步,再看過去時已是刀光劍影,她咬咬牙:“我去喊人來!”便提着裙擺往林子裏跑。
文宇無心戀戰,要去追蓉兒,卻被姜玖琢一個翻身往屋裏逼去。
“文大哥,停下來吧,”姜玖琢聲音裏帶了哭腔,對這個仿若兄長的人說道,“你的人生沒有毀,你不是還好好活着嗎,小敏姐她一定不想看到你這樣的……”
“你知道什麽!”文宇狠狠打斷她。
這是文宇第一次說重話,姜玖琢動作一個猶豫,長劍壓下,直被逼到牆角。
文宇死死地盯着她:“小敏她根本不是自缢,她比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堅強樂觀,是決不會放棄的人啊!是任慈手下的人抓了小敏,威脅小敏的父親開城門,可薛伯父誓死守城,小敏最後是被虐待至死的。”
姜玖琢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劍刃重重地壓至她臉側。
文宇憤恨地道:“可笑平元皇帝愚信任慈,後來我入獄多年,任慈和他身邊那個管家卻毫發無損,殺人犯還躲到了小佛城,成了百姓愛戴的好官。”
銀光照亮文宇臉側那條細細長長的傷疤,殺意翻湧在他眼裏:“小佛城封閉至極,不接殺戮之人,嚴得連蒼蠅都進不去,我本來都要放棄了,誰知老天開眼,我等了那麽多年,終于等到任慈從小佛城出來,等來一個給小敏報仇的機會!”
“什麽……”姜玖琢呢喃道,大意地卸了力氣。
“玖琢,抱歉。”文宇挑掉了她手中的劍。
等到姜玖琢反應過來的時候,牆邊一道暗門不知何時打開,肩上不設防地受了力,被人一把推進了那個無光的小暗室中。
石門高高豎在面前,密不透風。
姜玖琢撞向那道門,用力拍打:“文大哥!文大哥……”
無人應答,石門紋絲不動,她卻漸漸使不上勁來。
姜玖琢拼命地大口呼吸,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要撐住。
她在來時的路上灑下了藥材,很快就會有人來的,會有人找到她的……不會像小時候那樣的……
可黑暗中的時間如懸在竹筒邊緣的水滴,慢慢地、慢慢地折磨着失去感官的人。
眼前變得模糊起來,姜玖琢脫力靠在那一小塊地方,呼吸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沉重,慢慢地像窒息一般喘息不得。
“好黑……有人嗎……誰來……祖父……”
“陸析钰……”她不知道怎麽會想起他,只是喃喃喊出了他的名字。
可意料之中的,無人應答。
恐怖感籠罩全身,姜玖琢無助地拍着門,一下又一下,可那力氣就好像打在棉花上,根本沒有用。
太黑了,真的太黑了。
窒息感籠罩全身,不知過了多久,像是一盞茶,又像是漫長的半生,仿若力氣都被抽走般,姜玖琢終于無力地垂下手。
小小的身軀飄飄搖搖地倒了下去。
意識逐漸飄遠之際,她再次想起了幼時曾獨自面對的那個暗深黑夜,也像今日一般,沒人找到她,沒人——
石門從外被撞開一條縫。
在這片無望的黑暗中,一個一身白衣的人從滿目天光中闖入。那身影太單薄了,也太削瘦了,可那雙瘦骨棱棱、嶙峋得不像話的手,卻急切地、穩穩地——接住了她。
像抓住光一般,姜玖琢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是有這麽一刻好像能喘過氣來,能找到一個還記着她的人。
于是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抓住那人銀白的袖子,極為虛弱地呓語:“別走……”
随後全身力道一松,倒在來人的臂彎之中。
***
将軍府的書房裏,有一個小小的木箱。
很黑,很悶。
木箱外,是姜淵和許傾激烈的争吵聲。
封閉的箱子開了一條縫,姜玖琢水靈靈的眼睛從那條細縫裏往外探,忽地,琉璃片碎在箱子旁,她的瞳孔猛然縮小,看着碎片從她細嫩的小臉邊刮過,劃了很小很細的一條縫。
她顫抖着躲回箱子裏,蜷縮作一團。
小手木然地摸了摸被劃到的地方,流血了。
她眼角瞬間挂上一顆淚珠,低聲嗚咽起來。
紀煙明明說在床底下看到早上還在吵架的爹娘晚上卻抱在了一起。
她騙人。
怎麽騙人呢。
娘根本不是來找爹抱抱的,爹也還是不打算回屋睡。
咔噠一聲,不知道什麽東西倒了,緊接着是破門而出的聲音,一個回了屋,一個去了別間。
姜玖琢推了推箱子,卻推不開了,有東西卡在了開口的地方。
有沒有人。
燭火……燭火都熄了,好黑,透不過氣,沒人發現她,她還在這裏啊!
太黑了,救救她……但是自己怎麽發不出聲音了呢……誰來……救救她啊。
姜玖琢猛地睜眼,後怕地大口喘氣,未施粉黛的小臉異常慘白,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間滑落,汗濕了鬓角的發。
守在床邊的陸雲清被這動靜驚醒,見她醒轉,拿帕子擦了她額頭的薄汗,着急地問道:“醒了?怎麽樣,有沒有哪兒難受?”
姜玖琢眼神空洞地望了望四周,見到陸雲清那張柔和的臉,這才慢慢回過神,眸中漸漸有了點光彩。
都是夢啊。
不在箱子裏,也沒有再一次失聲。
但是……她是怎麽回到親王府的?
“定之把你帶回來的時候可吓壞我了,我們都不知你還有這種病症。”陸雲清遣丫鬟替她倒了杯水來。
姜玖琢撐着床,坐起身接過茶水,卻在聽到陸雲清的話時臉色微變。
是陸析钰找到她的?這種病症?說的應當是自己恐黑恐密閉吧,肯定不是說裝啞的事吧……她記得自己沒有說夢話的習慣。
正當她思緒紊亂之時,陸析钰推門而入。
姜玖琢一驚,遮掩地喝了口手中茶水,不動聲色地睨了一眼來人的神色,只見他神情淡淡的,似乎并沒有什麽異常。
“藥好了。”他端着藥走近。
姜玖琢心中感激,伸手要接,不想還沒碰到碗沿,陸析钰緩緩将藥碗移開半分,意味不明地問道:“你确定你現在還要喝嗎?”
姜玖琢眉心一跳,手僵在了半空。依依向物華 定定住天涯
什麽意思?
倒是陸雲清嗔怪一聲,接過藥碗:“你這孩子在說什麽,這安神的藥當然是現在喝的。”
姜玖琢心跳越來越快,總覺得陸析钰話裏有話,莫非……莫非她真的在失去意識的時候開口說了話?
視線在半空相接,一瞬後,陸析钰眉間一松,揚起一如往常的溫柔笑容:“我只是怕阿琢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