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寒霁令
月光洩進來, 鋪上一地銀霜。
謝晏心情複雜地掀開床帳, 薊雲橋呈大字躺在床上, 睡姿說不上好, 不施粉黛, 素衣單薄, 瀑布般的黑發在枕頭上鋪散開來, 襯得脖頸纖細白皙,上面隐隐可見青色的血管,看起來脆弱不堪一擊。
兜兜轉轉, 你竟是朕的皇後。
忐忑了一晚的念想被證實,謝晏發現自己沒有預想的糾結,放佛所有的猜測都自動遠離, 只要看見她, 心裏就滿是平靜。只要她好好的,謝晏願意去信任, 誰說帝王就必須高處不勝寒, 如果這個人是顧蘇, 沒什麽不可以。
他輕輕坐在床尾, 用目光描摹她的每一寸皮膚, 沉睡中的薊雲橋少了一些張揚, 嘴角抿着,再不會說出又氣人又虛假的話。
謝晏想起她為了不讓自己送她回去,編出的家鄉風俗, 說得有理有據, 看來是篤定朕不輕易開口承諾。
沒有下次,顧蘇。
如果你還用這蹩腳的借口,朕定要送你回去。
大概是被注視得太久,薊雲橋轉身背對謝晏,過長的頭發胡亂壓在身後,翻身時被扯疼,眉頭緊蹙,下一刻便要醒來。
謝晏完全沒有該離開的自覺,他俯下身輕輕地把薊雲橋的頭發扯出,鼻尖嗅到對方的體香,謝晏動了動鼻子,耳後根悄悄地變紅,溫柔純情地不似個帝王。
察覺到自己現在的行為就像個偷香竊玉的登徒子,謝晏啞然,直起身子準備原路返回。沒等他先動,薊雲橋一個舒展身子把腳翹到謝晏腿上,覺得舒服還磨蹭了兩下。
謝晏動也不是,走也不是,母後說過對真正心愛的姑娘要保持君子之禮,他隔着袖子想把薊雲橋的腳挪開。薊雲橋雙腳冰冷,總是捂不熱,謝晏的大腿溫度火熱,她賴上就不肯移開,謝晏的手将将碰上,薊雲橋馬上察覺到有壞人要将她的火爐偷走,狠狠踢了一腳。
謝晏哭笑不得,只好拉過被子覆住,等她自己挪開。
朕大概真的有昏君的潛質。
謝晏第二天上朝的時候,眼底一圈青黑,三元以為陛下被顧姑娘是皇後這件事氣得睡不着,說話都不敢大聲。
他在早朝上突然對孫國公府發難,面色鐵青,不留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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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國公府是先太後李桑閑的外祖,現在傳到孫定手上,嚴格來說還是謝晏帶點姻親的長輩。靠着祖上功勳蔭蔽,外孫又出了個皇後,經過幾代人的經營,孫國公府富得流油。府上少爺小姐同等教育,盯着謝晏後宮空虛,抱着再出個皇後的心思,有事沒事帶着孫家小姐進宮請安。
孫定平時早朝話不多,站在邊角跟個隐形人似的。謝晏怎麽都想不到,這次疫病哄擡藥價之事幕後之人會是他。
孫定一開始還不承認,辯解說先太後在天上看着,孫家是萬萬不敢做這種事,言下之意是搬出先太後來壓人。
謝晏示意三元上證據,三元搬出一大摞賬本,都是孫家暗室裏搜出來的。上邊明明白白列着從各家藥鋪買進多少藥材,又以幾倍價格賣出。
“朕體恤民情,壓低價格,沒想到這朝堂之上居然有人與朕公然作對,有人不眠不休研究應對藥方,拼着自己被傳染也要照顧病人。有人卻罔顧百姓生死,沾着人血賺錢!”
謝晏一拍桌子震天響,整個朝堂抖了三抖,個個壓低頭,不敢大喘氣,生怕被陛下想起自己與孫國公府交好。特別是前些日子鳴鑼開道上朝的大臣,更是跟淋雨鹌鹑似的。
“諸位愛卿都說一說,你們是哪一種?嗯?”
孫定見自家賬本都被翻出來,大勢已去,态度馬上變了,忙不疊磕頭認罪,求陛下網開一面。
“罪臣願意捐出大半家財安撫百姓,名下所有藥鋪向外開放,全家吃齋念佛三個月為京都祈福。罪臣誠心悔過,願陛下再給罪臣一次機會!”孫定此人極識時務,知道怎麽做才能最大限量地求得謝晏寬恕。
果然,謝晏一聽,臉色稍微緩和。他的目的是殺雞儆猴,達到效果便成。
李松舟出列道:“臣也願意捐出一年俸祿以表慰問。”
那些心虛的大臣見此紛紛上前表示他們也不要了,甚至還可以再捐一點銀子。
謝晏滿意道:“諸位愛卿有此心,朕深感欣慰。大宣有你們一群宏股之臣,萬民之幸。疫病還未完全過去,朕會分別派太醫到府上看診,諸位愛卿務必好好保重身體,繼續為江山社稷出力。”
疫病過去,京城元氣大傷,若是不讓這些人出出血,反哺百姓,必然會引起不必要的矛盾。打完一棒再給個甜棗,是謝晏慣用的手法。
勞動人民在面對大自然的不可抗力時,往往會虛構一些神仙人物,以滿足精神寄托,大部分神話故事就是這麽來的。
這次疫病是史書記載以來解決地最迅速,死傷最少的一次,盡管如此,短期內,它依然是百姓心中不可磨滅的一道傷口。
緊跟人民精神需求,蕭煥文的新話本《孤女神醫》應運而生。這回沒有纏綿悱恻卿卿我我的愛情故事,完全以寫實的手法,描述了一個世代行醫爹娘早逝的孤女,受盡冷眼,被棄醫從商的大伯一家趕出家門。可憐的小女孩抱着祖上留下來的醫書,在一山野破廟潛心研讀,野果為食,露水作茶,靈猴為伴。她時不時采草藥下山換生活物品,經常遇見無錢請醫的窮苦人,慷慨施藥,藥到病除。
十八歲時,長成大姑娘的她進京游歷,正遇上疫病肆虐,太醫束手無策。她不忍黎民受苦,以身試藥,最終得出解救之法。姑娘深得陛下賞識,卻不慕名利,功成身退,結尾也只說她姓顧,便再無其他消息。
新話本一如既往受歡迎,書中有幾處讀來令人潸然淚下,同情她的幼年變故,佩服顧神醫的凜然大義。
不多時,顧神醫在京中聲名鵲起,在百姓心中無異于菩薩降臨,救苦救難。待名聲傳得差不多,謝晏又派人壓下,過猶不及,他只需讓人心底有個印象,将來再翻出時能得到認可即可。
當薊雲橋再次小老鼠似的左探探右探探出洞時,一切已經塵埃落定。她不知道她的事跡已經在民間廣為人知,仍然以捂馬甲為第一要務,開展與古代皇宮的友好外交。
謝晏把鳴和亭當成約會地點,兩人心照不宣,經常在這裏碰面。謝晏不着痕跡地試探了幾次,發現薊雲橋居然對過往薊家之事一知半解,看着不像裝出來的。
派人一查,才知道薊雲橋上次發高燒燒糊塗了,清醒後以前的事情多不記得。謝晏有點自責,他那時對她關心不夠,要是真燒傻了他哪裏再去找一個一模一樣的小騙子。
他現在已經基本能識別薊雲橋到底在說謊還是真話,只要不涉及暴露身份的事,她樂意叨叨一堆。一旦踩到她尾巴,就會稍稍卡頓一下,謊話也說得溜。薊雲橋有個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小毛病,一心虛,就喜歡扣袖子上的花紋。
小騙子既膽小又愛管閑事,還怕皇帝,他可不能吓着她,還是等兩人感情更進一步時再揭穿她。最初謝晏眼看她說假話,把他當三歲孩童似的胡侃,還不能揭穿,心裏憋屈,只想堵住那張嘴,讓她把那些氣人的話咽回去。
慢慢的,謝晏學壞了,明裏暗裏掀她馬甲,拿話噎她。經常兩人說着說着,顧蘇拿拳頭砸他,不像真打,力度跟撒嬌似的。
過後分開,薊雲橋回想那一幕,拿冰涼手背抵着熱臉,問薊梳:“我是不是變娘了?”
薊梳:“……”
九月二十七,是大宣開國皇帝發妻段皇後的祭日。段皇後陪着他吃過糟糠,上過戰場,撫養子女,管理後宮,太|祖對她感情很深。可惜好景不長,段皇後當初虧了身子,沒享幾年福便駕鶴西去。
于是太|祖頒布法令,定這天為“寒霁”,順便祭奠在戰争中死去的将士,警醒後世兒孫不得窮兵黩武。
寒霁日前後三天宮中不得開火,只能吃冷食,擅自違反者禁閉十天。規矩傳了一代代,謝晏有胃病也得遵守,時至深秋,天寒物涼,每年這三天他胃病都得犯一回。
那天早晨,薊雲橋餓着肚子只等來一碗冷飕飕的粥,才第一回 聽說這個慣例。
雖然日子意義很深遠,但她十分擔心謝晏那矜貴嬌氣的胃。
宮中禁止開火的第二天,薊雲橋分明看見每每趁她不注意時,謝晏捂着胃部一臉難受,待她投去目光,他又對她笑笑,啥事沒有的樣子。
薊雲橋看着比他還難受,那天中午回清和宮,就忍不住問那新來宮女,一個夏華,一個冬雪。
“違反寒霁令後果會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