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話痨
普通點的富小姐圍着連盛雙, 很快把顧蘇擠到圈外去。趙斤不好一個大男人擠在胭脂香粉堆裏, 看着顧蘇被淹沒, 十分焦急, 直到人好好地出來才放下心來。
顧蘇回頭看了一眼被簇擁着, 卻不急不惱始終微笑的連小姐, 那笑容, 真心實意又模式化,顧蘇說不上來,就好像一個人從出生就是朝着這個方向長的, 良善已經融入骨子裏,既是閃光的品德,也是靈魂的鐐铐。
趙斤見顧蘇頻頻回頭, 極有眼色道:“主子在京城也有一家珠寶商鋪, 規模比它還大。”
所以不必羨慕,我們陛下才是首富, 要什麽沒有。
顧蘇:“……”這兄弟看着沉默寡言, 其實內心戲很豐富?
她問:“你對剛才連小姐的做法怎麽看?”
趙斤四下看了看, 沒人注意到他們, “小時偷瓜, 大時牽牛。”他不好評判一個姑娘家, 但從小乞兒角度看,未必是好。
顧蘇一拍手掌,“是了!”
少年正是世界觀形成的重要時期, 誰也說不清, 他将來是深感連小姐恩德一心向善,還是沉溺坑蒙拐騙不勞而獲。
她有一點奇怪,無奸不商,連老板再怎麽仗義,生意做這麽大,總不是靠吃虧吃出來的,他的獨女怎會心性如此純良、明知圈套也無怨無悔?不過想想薊開川和薊雲橋這對父女,又不足為奇了。
也許有錢人不計較這點身外之物,散財積德。顧蘇只能這樣解釋。
這與顧蘇的認知相悖。她本來還想着上門坑,不,與連老板做個生意,現在還是作罷,連小姐如此大方散財,她怎麽好意思再去讓人家破費。
想罷,這地方也看過玩過沒什麽好留戀的,顧蘇道:“明日我們便繼續上路。”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一輛外觀樸素,挂着青色帷幔的馬車穩穩向城外駛去。路邊一個卷着胳膊的小男孩,眼睛一閃,看準時機沖到車前,一個翻滾,被壓在車底。
趙斤車技過人,幾乎是在孩子沖過來的同時勒住馬,突然被打斷的高頭俊馬暴躁地在原地踏着蹄子,鼻子噴出一股股火氣。
顧蘇在車裏困意綿綿,急停的瞬間慣性往前一撞,眉心正好磕到一個凸起,疼得一個激靈,清醒了。
Advertisement
“怎麽了?”她捂着額頭問。
“是昨天的那個小孩。”趙斤語氣複雜。
下一個落腳點離此地較遠,為了避免天黑趕路,他們一大早便啓程。此時街上還沒什麽人,倒是臨近城門,有幾個守門的差役投來不友好的視線。
小孩子臉上幾道灰,衣服換了一件,灰撲撲的比昨天更爛。他捂着肚子蜷縮在車輪旁邊,一雙眼睛大得過分,像受驚的小鹿似的,可憐無助的樣子見者落淚。
顧蘇不得不承認,對上這樣的面孔,連小姐的心軟一些也是正常的。眉心傳來一陣刺痛,她皺緊眉,在小孩看來卻是一副威嚴不好惹的樣子。
顧蘇皺起眉來,給人的壓迫感不輸謝晏,更何況,此時她額上流了點血,看起來兇的不行。
小孩瑟縮了下,眼裏萌生退意,那個車夫臉色陰沉,車下下來的人更令他畏懼。
趙斤把他小心翼翼從車底抱出來,放在地上。
小孩找機會,一從趙斤手裏脫離,馬上就像一尾滑不溜秋的泥鳅,鑽進小巷子裏,頭也不敢回。
不過,倘若一個瘦胳膊瘦腿的小孩子能從趙斤眼下溜走,那謝晏也不會放心讓他跟着顧蘇出來。
趙斤眼疾手快地把小孩子從犄角旮沓裏刨出來,押在顧蘇面前。
“顧姑……公子,你沒事吧?”趙斤這才看見顧蘇額上受傷,一瞬間腦子裏閃過陛下臨行前的百八十條囑咐,十分心虛。
顧蘇拿出帕子擦幹血,“沒事。”
她從車子上卸了把小凳子,放地上坐着,正好和小孩子面對面。
“你叫什麽名字?為什麽這麽做?”
“王一、一,他們……他們都說沒錢了就可以……可以……”小孩快哭了,眼裏水汪汪,話也說得斷斷續續。
他們?看來抱有這種想法的人不少啊。
顧蘇懷疑自己太嚴肅了,對付個小孩用不着上宰牛刀,不禁緩和一下語氣,“昨天連小姐不是給了你一筆銀子?這麽快就花完了?”
“沒、沒有,被劉叔拿走了。”小孩怯懦地看着顧蘇,好像沒有剛才那麽兇了?
劉叔又是誰?這裏面還挺複雜,小孩子肚子咕嚕一聲,得了,受傷是假,缺錢是真,“趙大哥,把我買的糕點拿出來給他吧。”
糕點是黑色的糯米糕,加了沼安特有的一種甜果子,榨出來的汁水黑甜,攪進面團,蒸出來的糯米糕口感清甜,唇齒留香,且能保持着水分,幾天都不會幹硬。
顧蘇昨晚向客棧前的阿伯預定了三籠屜,天一亮就送過來,還冒着熱氣。過了這村沒這店,她準備堆在馬車裏慢慢吃。
顧蘇和王一一小孩,一人一個,對着吃,津津有味,看得趙斤都餓了。
也許是一個糯米糕建立的友誼,王一一接下來把他知道都倒豆子似的告訴顧蘇。
劉叔是一個年紀四十往上的老混混,還瞎了一只眼睛。這一片的流浪兒都怕他。劉叔教他們去馬車前假裝被撞倒訛錢。還跟他們說連小姐心善,看見她的馬車就別放過。相應的,他們“賺”來的錢就要上交給劉叔,當夥食費。可是劉叔經常不給他們飯吃,今天王一一餓昏了頭,看見馬車就往前沖。
“這個劉叔來頭不小啊,他背後可有什麽人?”趙斤問。
王一一搖搖頭,不懂。
他們就是怕,誰也說不上來為什麽,反正這麽多年沒人找過劉叔麻煩。
顧蘇和趙斤對視一眼,有古怪。一個四十來歲的瞎子,專門教人訛錢,還是富甲一方的連老板之女,居然一點事都沒。
“我們去見識見識這位劉叔。”顧蘇一邊順手再給王一一拿兩塊糕點,一邊道。
趙斤有些猶豫,他們勢單力薄,萬一這裏面有什麽複雜隐情,惹禍上身,他萬死難辭其咎。陛下把顧姑娘交給他,他當然要以安全為第一要務。
顧蘇拍拍他的肩膀,知道他的擔心,附耳道:“就算有事,沼安府尹就在城中,謝晏總不會放一個無能之輩鎮守一方吧?”
趙斤一想也是,陛下為了看住連家,防止官商勾結欺上瞞下,精挑細選了一個信得過的府尹,剛剛上任一年,女眷還在京中。紀輝官聲不錯,和他也打過幾個照面。
“行,我們先看看,不要打草驚蛇。”
于是二人加一個小孩又返回客棧,王一一洗漱過後,換上新衣服,倒是個可愛機靈的模樣,眼睛亮亮的,天庭飽滿,眉峰初見俊氣。顧蘇捏捏他的臉頰,“我看你也挺聰明,姐姐也不瞞你,你對劉叔什麽想法?”
王一一馬上道:“我不想跟着劉叔的!”他模糊記得是跟着父母來到這城中,後來父母雙雙去世,為了不至于餓死,才被迫與劉叔打交道。
顧蘇贊賞:“上道。”
趙斤潛到王一一指認的胡同,窄窄的一條泥路,住着兩戶人家,一家是大院,裏面聚集着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劉叔很容易辨認,此刻他正在指導兩個小蘿蔔頭如何精準地摸走別人的錢袋。
小蘿蔔頭稍有不對,便是一陣劈頭蓋臉的怒罵,什麽難聽的詞都出來了,趙斤一輩子沒聽過這麽難聽的話,耳朵有點難受。他撿起一塊小石子對準他的腳關節射過去。
劉叔腿一麻,撲通跪在地上,哎喲哎喲地瞎叫喚。他以為是腿抽筋了,拿板子敲了一下旁邊手足無措的“學徒”,罵罵咧咧:“都死了啊!給我揉揉不會?沒眼力見……”
這就是一無賴,趙斤看了會兒就沒興趣,這種人活這麽久沒被打死真是奇跡。
客棧裏,顧蘇攤開紙筆,她出來有十多天,還沒給謝晏寫過信。
“一一,你識字嗎?”
“不認識。”王一一漲紅了臉,他無端覺得不識字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
“沒事,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的,慢慢學就是了。”顧蘇放下心,給了他一張白紙讓他畫着玩。
顧蘇攤開紙,沉默了,這些天她一直刻意不去想謝晏,對着案臺居然有點想哭。
她想告訴謝晏,她十天裏有八天在坐馬車,沿着官道向南,可是沿途風光掠影,她沒心思看。
她想告訴謝晏,離京城越來越遠,她又進入一個陌生的世界,如果你在我身邊多好……
這些她都沒有說,她仔細回憶了沿途見聞,哪個官員名聲較好,哪個縣令又娶了幾房姨太,這些是她吃飯時在酒樓聽到的。接着和謝晏說了幾件趣事,包括連小姐。還提了今年的莊稼看起來不錯,一定會豐收。
這就是純屬沒話找話了。顧蘇翹着嘴角地把七八張信紙折進一個信封裏,鼓鼓的,然後蓋上她自己刻的章。
她把信封寶貝似的塞進懷裏,等有機會就寄出去。
期間,王一一安靜地在一旁畫畫,黑乎乎一團,也毫不敗興。
顧蘇在等趙斤回來,無聊便開始練字。
她想起剛才和謝晏信裏說的為官之道,不知不覺就寫下一個大大的“廉”字,力透紙背。
王一一不知什麽時候轉過頭,突然驚聲說:“我認識這個字,我爹爹以前也經常寫!”說完他又迷惑了,他爹爹長什麽樣啊?
顧蘇一愣,這孩子說不定還是名門或書香之後。
她摸摸她的頭,“是麽,那我教你寫,呃,還是先教你寫你的名字吧。”
顧蘇看了一眼一一面目全非的畫紙,明智地降低難度。
中午,趙斤回來,說暫時沒有發現異常。兩人在樓下大堂飯吃到一半,一行人風塵仆仆進來,坐了三四桌,點了許多菜,唯獨沒有酒。
趙斤給顧蘇使了個眼色。顧蘇懵了一瞬,反應過來,是謝晏的皇商!他們靴子上的圓形紋路她曾今在宮裏見過。
趙斤不經意過去搭話,假裝自來熟,問天問地,然後不知道那句話對上了,和領頭的人哥倆好地一起上茅廁。
顧蘇第一次見趙斤這麽能說,趕緊喝了兩口茶裝作尿急跟上。
趙斤時刻注意着顧蘇,見她跟來,便放心帶着人往後院馬棚那裏走。
領頭大哥今年年初就接到上頭命令,說以後的業務多了一項,得幫一個人傳信。沒想到今日便遇上了。
顧蘇掏出信,珍重地雙手遞給他,想到過十日它便會被送到謝晏手裏,一時間感概萬千,恨不得把魂附在信上。
她瞧見停在身後的馬車,想起來什麽,跑過去拿出一個包裹,交給領頭大哥。
趙斤嘴角抽了抽,委婉提醒,“等到了京中,糕點該長毛了。”
顧蘇随口道:“我沒讓你主子吃,讓他過過眼瘾就行,我猜他也沒見過這個。”
趙斤和領頭大哥:“……”
有點同情陛下。
“啊,好吧,我好像見過店裏有賣曬幹的果子,我去買十斤,寫個食譜,到時候讓廚子用它泡水照着做,就是口感會差一點。”顧蘇良心發現,終于決定換個方法。
------
京城,謝晏掃了一眼堆積如山的奏折,問三元:“有顧蘇的信嗎?”
三元:“這……陛下再等等?”
“算算日子,顧蘇現在到沼安附近了吧,此地的奏折整理出來,朕要先閱。”
三元迅速挑出六本奏折,技能滿點。
謝晏一本一本慢慢看,似乎試圖從那一本正經交代正事,或者洋洋灑灑歌功頌德的奏折裏,找出關于顧蘇的蛛絲馬跡。
完了還像話痨一樣給當地官員回話。
要愛民如子,經常視察民情,治安特別關鍵,有土匪窩要及時上報,朝廷派軍……冤案大案不要怕,盡管查,辦不到的找朕,破案記功……對外來人員要友善,不可包庇護短,地頭蛇必須整治。最後總結,朕看好你們,你們保重身體,多多效力。
三元:“……”一本奏折用了平時十倍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