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當自己的身體裏, 有了第二個人,會怎麽樣?

首先,我将不具備完全的控制權。

我似乎變成了殘疾, 任何理所當然的、簡單的行為對于我而言,都變得陌生了起來,因為我需要征求另一個人的同意。我想先踏左腳, 她偏偏要踏右腳,所以我的身體站起來, 就摔倒了;我想吃零食, 她偏偏不準我吃;我想睡覺, 她偏偏折騰我, 不讓我睡。

關于這點, 殷子雅安慰道:“兩個靈魂是需要磨合的,很快你就習慣了。”

其次, 我失去了所有隐私。

無論是身體還是心裏的秘密都無法藏匿,徹底展現在她的面前。她是永遠附着于我的鬼魂, 似乎已經變成了我的人格,無法擺脫, 随心所欲地訴說着我的念想、恐懼和秘密。很顯然, 她喜歡我的秘密,喜歡我的反應。在漆黑的、漫長的夜裏, 那熟悉又陌生的手指如同噩夢一般,侵/襲我的深處,無法擺脫。

她道:“寶貝, 你不覺得我們現在這種狀态是最完美的嗎——極致的結/合就是不同個體的徹底融/合——沒有人能将我們分開了, 這樣不好嗎?”

她自我感動地說:“如果用人格來劃分我和你的話, 寶貝, 你是主人格,我是為了你而生的副人格。我會讓你的生活變得更好,相信我。”

我們去了公司。

曾經我看不懂的文件,不會說的語言,不可能想到的策略,她信手拈來。她聰慧、靈活、專業、且大方。她的所有才華、所有教養、所有經驗和學識很快就讓“周明暄”這具軀殼成為了人群的焦點。

總監找我談話,說非常看好我,想給我升職加薪的機會。

助理姐姐: 你竟然這麽膩害的嗎,那麽可怕的客戶你一兩句話就搞定啦?還有你德語怎麽這麽好?英文一點口音都沒有!

鄰座的同事一臉嬌羞: 最近的你感覺特別不一樣啊,就是雖然是同一張臉,氣質完全不同了,尤其是認真工作的樣子,我怎麽感覺被你掰彎了?

以前不喜歡我的人,不看重我的人,都開始關注我了,都開始喜歡我了。才過了一個多月,我開始有了話語權,我曾經的職業夢想開始變得唾手可得。

我站在窗前,透過落地窗,看被夕陽包裹的繁華都市。

殷子雅在我耳邊說:“我向你保證,三年以內,在你最愛的海邊買一棟別墅,開辟一個大大的花園,養你喜歡的貓貓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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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驕傲地說:“其實我自己手上也有項目,順利的話,一年就可以實現了,到時候,我們暄暄就叫‘周老板’了。”

“是你做到的,不是我。”我道。

“又有什麽區別——寶貝,你真的好久都沒有笑了。”

“”

“明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呢,你的任何願望我都可以幫你實現,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子夜。”我道。

明明我那麽想子夜,可是我的身體卻在抗拒。

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他了,他在哪裏,他怎麽樣,他還好嗎?

“我想要他,你能讓我跟他在一起嗎?”我問。

果然,她沉默了。

這一次,過了好久,她才說:“你已經有我了,所以以後,你必須忘記他。”

忘記他?

我崩潰了:“所以說,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我沒有任何隐私!無論做什麽都不需要我了!到現在我連選擇權也沒有了!這就是你的理想嗎?”

她:“”

我“沒錯,你什麽都比我好,誰都喜歡你,那麽以後,你會完全取代我,沒有人還記得我,真正的我會慢慢消失——殷子雅,你為什麽不馬上殺死我,而選擇慢慢處死我的方式,你為什麽這麽殘忍?!”

她瘋狂地低吼:“我會記得你,所以你只有我——”

“你憑什麽幫我做決定,你憑什麽霸占我的身體,你憑什麽把我和子夜分開?!我告訴你,這些都是你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的!有多少錢也好,我根本就不需要,因為根本就不是我的!我要屬于我的東西!哪怕窮點、差點都無所謂!我要我的子夜!”

她開始尖叫,我的腦袋發暈:“周明暄,你到底要我做什麽?!給你性命你不感激我,你恨我!給你自由,你不要!為了讓你過得更好,我沒有睡過一次安穩覺,我的腦子裏只有你,可是你罵我!你天天都在想,殷子夜!殷子夜!殷子夜!他到底有什麽好,就因為他是個男人!因為他讓你更舒服嗎?可是不對啊,你忘了那三天三夜,你是如何被我——”

“你給我,閉嘴。”

我失去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我聽到她在斷斷續續地哭,哭得特別傷心。

她哭了很久很久,久到讓我習慣了她的哭泣聲。

讓我覺得,她的哭泣,像是規律的吟唱。

我時睡時醒,沒有說話。

清晨,她終于不哭了。她的聲音恢複如常,說:“暄暄,今天,我們什麽都不用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玩吧。”

我已經不太想跟她說話了。反正做決定的都是她,我說什麽都沒用。

坐在鏡前,她用靈活的右手細致地上妝,從眉毛,到嘴唇。她哼着不知名的小調,似乎心情很好。一點一點梳頭,從發根到發尾。

她從抽屜裏摸出了那條項鏈,小心翼翼地戴在我的脖子上:“果然還是暄暄最适合這條項鏈啊,真好看。”

她在衣櫃裏搜索了一圈,選擇了一條白色的長裙:“就這件了。”

這一天,天氣特別特別好。

天空湛藍,似乎空氣都是藍色的。

她/我撐着陽傘,走在街道上。陽光為建築物鍍了一層金。

看到了棉花糖,買了一團。

她/我咬了一大口:“好甜啊。”

她感受着暖風的吹拂,喃喃道:“暄暄,你知道我是怎麽愛上你的嗎?”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捧着一大堆向日葵,冒冒失失地撞上了我。然後你說你在奶茶店打工,免費請我喝了一杯奶茶,結果剛好被老板撞見,你被罵了一頓,我就想啊,怎麽會有這麽傻的女孩。”

“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可是依然想要幫助別人,你冒險在小巷裏救我,還傻乎乎地把我帶回了家。從來都沒有想過,我可能在騙你。”

“我明明打算就像以前一樣,趕緊殺掉作為獵物的你——可是我竟然沒辦法動手了。”

“我的情緒,早就該冰封了才對,你卻總是讓我動搖。”

“是啊,我就是沒有童年的殷子雅,而你帶我體驗了我從未體驗過的快樂,你帶我去游樂園,我們一起看夢幻噴泉,你讓我想要重新當一個小女孩。”

“你太幹淨了,太純潔了,太溫柔了,你就像向日葵一樣,太美好了。而我已經腐爛了。你和我完全不同,每一天,我都變得更想得到你。”

“有很多次,很多次,我告訴自己,放棄吧,去死吧,可是你總是能夠給我希望,你讓我想要繼續活下去,那個晚上,你親了一下我的額頭,好幾天我都在想那個吻你送給我的圍巾,真的好溫暖可是我”

她說着說着,忽然笑了:“對不起,你明明不喜歡聽我說話的。”

她拿出一對耳機塞進耳朵。

柔和的慢搖在耳邊奏響,蓋住了她的聲音。

後來,我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麽。

那天,她/我去看了場電影,買了爆米花和可樂;去了商場,買了不少衣服;看到人家吹糖人,足足看了十分鐘才走

後來還逛了很多店,她很開心,我沒有感覺。

對于我而言,一切就像做夢一樣模模糊糊的。這些事就像是我經歷的,又似乎完全與我無關。

那首歌一直在耳邊循環,浪漫的,舒緩的。

我想,再繼續這麽下去,我一定會消失的。

醒來後,已經回家了。我正身穿睡衣,赤腳站在木地板上。

面前有一杯喝了一半的紅酒,聖潔的音樂在整個房間裏回響。

我感覺很清醒,自從被附身後,我很少有這麽清醒的感覺,而且,行動也更加自如了。

我的手指輕輕摩挲着手中的吊墜,那粗糙的、冰涼的觸感忽然讓我想起了榮叔說的話——

“就算強悍到可怕,殘忍且無情的怪物,也是有弱點的,那可能只是個非常小的機關,或者物件,可以控制她的全部。”

我問:“殷子雅,你在吧?”

她:“我在呀。”

我:“這個吊墜,對于你而言,有多重要?”

她:“我告訴過你,它就是我呀,有多重要呢——嗯,它大概就是我的心髒吧。”

我:“是嗎。”

我扯下了項鏈,放在桌面上。

推開抽屜,拿出折疊刀。

撥開扣鎖,直接将刀刺入項鏈。

我聽到了尖叫的聲音,碎裂的聲音,我渾身都在顫動,整個世界都在扭曲。

我的後背,似乎裂開了,有什麽被拽了出來——

被拽出來的,是殷子雅。

她的面目已經無法辨認。

漆黑的發和枯枝纏繞在一起,皮膚腐爛了,身體腐朽了。

她捧着腦袋尖叫着,她在地上翻滾,似乎在經歷難以承受的痛苦,面容扭曲。

她的胸口,心髒的位置,破了一個大大的、無法修複的洞。

然後她的聲音消失了,她用那雙沒有眼白的、漆黑的眼凝望着我,挂着兩排血淚。

她戰栗的枯枝無力地纏上了我的手腳,纏上來,又掉了下去,卻又堅持不懈地纏了上來。

她竟然還在笑:“暄暄,你,終于,動手了啊,我等了好久啊。”

“最後,去我的‘小森林’看看吧。”

下一刻,我被卷入了殷子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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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開車,行駛在蜿蜒的山道上,在茂密的森林裏穿梭。他們把車停在空地上,大包小包地往森林深處走,顯然是要去露營的。

父親和十六七歲的殷子雅走在一起,母親牽着八九歲的殷子夜走在後面。

殷子雅顯得很冷淡:“為什麽帶這個家夥來?”

父親:“都說了,他是你弟弟了。”

殷子雅:“我可不像媽媽那麽好欺負!”

父親只是呵呵笑着,托了托金絲眼鏡,整個人都顯得文質彬彬的。他道:“以前你還小的時候,大概就像子夜現在這麽大的時候,也帶你來過這片森林,還記得嗎?”

“還記得啊,差點淹死了。”

“誰叫你硬要抓小魚,都說了下水危險。”

講起童年的經歷讓父女的關系變得放松了起來。

一家人走到森林深處,找到一片空地紮了個帳篷,把相機支起來,選擇自動拍模式,拍了張全家福。

母親:“殷子雅,你就不會笑笑嗎?”

殷子雅:“我為什麽要笑,你又怎麽笑得出來?”

母親:“那是你爸和那個女人的錯,跟這個小孩又有什麽關系,再說那個女人都已經——”

父親:“孩子還在呢。”

于是話茬戛然而止。

殷子夜似懂非懂,殷子雅抱着雙臂很不爽的樣子。

晚上,母親催促着:“雅雅,快來睡覺了。”

殷子雅:“我才不想睡帳篷,我要去車上睡。”

父親:“車上有毯子,也好。這裏蚊蟲多。”

母親嘆了口氣:“那你帶她去。”

父親陪着殷子雅上車,貼心地幫她把椅子降下來,從後備箱把夏被拿出來,幫殷子雅蓋上:“堅持一個晚上,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

殷子雅的心情又好了起來,笑着:“爸爸,感覺這次出來你對我特別好,以前你總是冷冰冰的,今天下午釣魚的時候,你朝我笑了三次呢。”

父親:“是嗎,你是我的寶貝女兒,當然要對你好呀。”

“嗯哼。”正處青春期的殷子雅有些害臊,連忙跟父親說:“那晚安,你快回去吧,你兒子還在等你呢。”

“手機快沒電了吧。”父親問。

“嗯,好煩。”

“明天我們找家旅館充下電。”

父親阖上了車門,離開了。

殷子雅在車上恬靜地睡覺。

可是逐漸地,她開始翻來覆去,渾身冒汗。

“好熱。”她喃喃道。

她去開車窗,卻突然發現——打不開!

她使勁開車門,打不開!她連續摸索四個車門,都打不開!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被鎖在了車裏。

而轎車已經變成了熔爐,她的汗像水一樣流,她已經開始缺氧了。

她給爸爸打電話,無人接聽。

給媽媽打電話,已關機。

她報警,手機沒電了。

她在車裏掙紮,在車裏經歷了從生龍活虎到奄奄一息的過程。

半夜,她看到了父親。

她瘋狂呼救。

父親站在轎車跟前,分明看到了掙紮的她,可是就這麽無視了她,回去了。似乎他只是過來确認,女兒死掉了沒有。

在這一刻,畫面閃現殷子雅七歲溺水的畫面。

父親就站在岸邊,眼睜睜地盯着溺水的女兒,狠毒地說:“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女兒,你是那個巫婆的化身,休想害我,我要殺了你!”

殷子雅在轎車裏痛哭、尖叫,無人理會。

她找了一切可以使用的東西,砸玻璃窗。

用所有的物體砸,包括她自己。

終于,她砸碎了窗戶。

她渾身是血,跌跌撞撞地撿起玻璃碎片,往森林深處走去。

在那片空地上,篝火還在緩緩燃燒着。

那位“慈祥”的父親睡得很好。

他的旁邊,蜷縮着他的親兒子。一個不會讓他懼怕的兒子。多好呢。

殷子雅拿起玻璃碎片,狠狠地刺向父親。

就在此時,孩子的啼哭聲響了起來,震耳欲聾。

身為父親的男人驚醒,這才發現帳篷已經被掀翻了,火光中,到處都是血。兒子和妻子都沒有事。只是殷子雅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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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子雅的枯枝已經纏不上我了,接連破碎。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似乎每說一句話,都需要喘上一口氣:“7歲,我爸爸就想殺了我,他認為我不是他的女兒,是他最懼怕的女人,所以他打算溺死我,可惜沒成功17歲,他有了心愛的兒子,所以又打算殺我,想讓我在車裏窒息”

“沒錯,我有她的,部分記憶,但是,我真的不是那個人啊,我是殷子雅!我是殷子雅!我真的不是太奶奶為什麽他們都看不到我?為什麽他們都不相信我呢?爸爸想殺了我,媽媽永遠都不會幫助我,奶奶看不見我,我的丈夫也背叛我,為什麽呀?”

“我有時候想啊,死在17歲,死在那片森林裏,其實就是最好的結局啊。至少那個時候的我還是正常的那之後,我就逐漸變成了,怪物。”

“現在我27歲了死在今年,我滿足了不過,聽說罪孽深重的厲鬼會被拖入無間地獄啊,還是有點害怕我居然也會害怕,哈哈哈哈”

殷子雅腐朽的軀殼在坍塌,似乎每個細胞都在尖叫,都在恐懼。

曾經擁有着無限力量的她迅速縮小——

我明明該恨她的,是她占據了我的身體,是她威脅到了我的生命,是她強行把我和子夜分開,可是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根本沒辦法看着她就這麽消失,看着她消失得這麽痛苦,看着她被拖入地獄!

我突然在這一刻,想起了她親吻我臉頰的觸感;

想起了被我冷落而顯得格外寂寞的她;

想起了她那些燦爛迷人的微笑;

想起了她說的每一句話,包括她游戲的答案“可不可以愛我”

我死寂許久的心髒,忽然開始抽痛了起來,而且越來越痛苦,我抱緊她:“雅雅我現在該怎麽做我”

她的枯枝在吞噬她本身,曾經高挑美麗的她,此刻只剩下半個身體了。

就連曾經甜蜜的嗓音也徹底枯萎了,仿佛奄奄一息的老人:“你好久沒有叫我雅雅了”

“我真的很愛你但是我不知道怎麽愛對不起因為沒有人愛過我”

在這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我大聲哭了出來:“你為什麽這麽殘忍啊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們本來是很好的朋友的我本來非常喜歡你”

她想碰我,可是她的手掌已經消失了。

她用那唯一完好的眼睛凝視着我,似乎想在這一刻把我的模樣刻進她的眸中。

“笑一下吧生日快”

還沒說完,她在我的懷中消失了。

連帶着那塊吊墜,徹底消失了。

在我的生日,8月31日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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