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暌違的感受自身體深處蘇醒……

第二十六章暌違的感受自身體深處蘇醒……

高宴和沈榕榕在KK酒吧調查的時候, 宋滄與路楠正在大學城的一個教師宿舍樓下收買舊貨。

年逾八十的老教授離世,子女們清理他的遺物,箱子櫃子扔在宋滄面前。宋滄收買舊貨有個原則, 如果裝遺物的舊家具也免費給他, 那他會負責幫主人家清理好這些東西。

幾個中年人與宋滄錢貨兩訖, 紛紛上樓,隐隐的傳來一些不太愉快的争執聲。

今夜宋滄開的是面包車,他打開車燈,在燈前把箱子櫃子裏的東西一一翻檢收拾。

有衣服、鞋襪、貼身衣物, 還有筆頭、煙蒂、半根鉛筆,盡是垃圾般的東西。路楠起初有些忌諱,見宋滄收拾得專注, 不禁也湊過去。

“像今天這種收舊貨的情況, 百分之八十都是垃圾,只有百分之二十可能是有價值的。”宋滄戴着口罩和手套, 已經迅速翻檢完一個木箱, “比如這個木箱,裏面的舊衣服沒有任何價值, 我整理之後會送到舊衣回收點,怎麽處理那是別人的事。但這個木箱很有意義。”

他拍拍箱蓋, 讓路楠看箱蓋上的一塊黃銅銘片。銘片常被人清理擦拭,木箱也保管得極好, 沒有任何破損的痕跡。路楠舉起手電筒, 看見銘片上幾個漢字:國立西南聯合大學。

“這是文物啊。”宋滄笑道。

老教授是故我堂的常客, 得知鐘旸把店子留給這麽個看着不可靠的年輕人,起初還十分不滿意,後來跟宋滄接觸多了, 兩人竟成了忘年交。他跟宋滄說許多自己和父輩的故事,父母從長沙遷到昆明,後來因西南聯大停辦,又輾轉來到此處。他在昆明出生,父母都是教師,自小耳濡目染,知道這些舊箱子都是珍貴的紀念。

老教授的母親為紀念那段日子,特意讓人做了幾個銘牌,釘在木箱上。年幼時父母常跟他說一路南遷的困難艱險,這些記憶全都交給了他,再由他交給其他人。宋滄非常喜歡聽他說故事,常常和他在故我堂喝茶聊天。

“這幾個都是文物。”宋滄說,“但是也不太值錢。”

路楠聽得一愣一愣的:“那你還要?”

“得看裏面裝的什麽。”宋滄說,“破衣服爛筆頭當然不值錢,我可以讓它搖身一變,成為好東西。”

他一邊說,手上一刻不停。兩個裝衣物的箱子都收拾完了,只找到一些零碎的東西,最有價值的是一套上世紀的軍裝,宋滄收了起來。餘下還有一個箱子、一個櫃子。他繼續興致勃勃地翻檢。

他并不覺得這些東西髒亂,或應該避諱。相反,他像挖寶一樣探索着陳舊之物,找到有趣的東西,就跟路楠分享。路楠起初只是遠遠站着,後來幹脆也戴上口罩手套,和宋滄坐在一塊兒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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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下的箱子裏全是雜物,但符合宋滄要求的物件兒多了起來:不能走的舊手表、紮成一捆的書信、三大本分了年份的剪報,分別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珍貴痕跡。

“賺大了。”宋滄笑得像個奸商,“六千塊買下這些東西,現在已經回本了。”

層層疊疊的箱底還有一本日記,路楠艱難抽出,發現這本子被老教授保管得很好,封面寫的卻不是他的名字,字體秀麗,屬于一個名叫“柳新月”的人。

“是她。”宋滄展開一本被撕碎又貼好的結婚證,“柳新月”的名字赫然在目。

日記裏掉下兩本陳舊學生證,證件裏還貼着照片,兩張年輕稚嫩的臉。路楠仔仔細細地看,遞給宋滄:“教授和他老婆,年輕時好相配。”

宋滄:“這結婚證撕過,他們後來離了。”

路楠問宋滄自己能否暫時扣住這本日記仔細看看,宋滄頭都沒擡,直接送給了她。路楠正要收好日記,封面夾層裏露出邊緣帶花紋的一張老照片。

這是一張在宴會上拍下的照片,身穿燕尾服的青年與穿長裙的女子挽手起舞。路楠拿出學生證比對,跳舞的正是老教授和柳新月。

“柳新月是前妻。”宋滄說,“現在這幾個孩子,都是他第二個老婆生的。”

路楠:“你怎麽知道?”

宋滄:“不管是柳新月還是第二任妻子,走得都很早。他最後那半年,人都糊塗了。我來看他,他老問我小梅去哪裏了,小梅澆花了沒。小梅就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再到後來,他連小梅也忘了,天天問我:新月下班沒,我要去接她。問得他孩子也心煩。”

年輕時老教授教書,柳新月在衛生所上班,他下課早了就順道去接妻子回家,已然成為習慣。老人失智有一定的順序,最先丢失的總是最近的記憶,就像一本已經寫滿了的書,他親手用橡皮從最後一頁擦起,把塗寫過的痕跡全都清除。一頁頁往前翻,不停地往前翻——最後與年輕時的、童年時的記憶,久別重逢。

老教授彌留那幾天,話也說不清楚了,宋滄來看他,俯身去聽他含糊的聲音。聽了許久,是在喊:爸爸哎,媽媽哎。

箱底角落塞着小小的照片。照片背面有鋼筆寫成的字,某年某月某日周歲留念。相片上是一對年輕夫婦,懷裏抱着個哇哇哭的嬰兒。“是他有生以來第一張照片。”宋滄遞給路楠,“他最後時刻想起來的,就是這兩個人吧。”

路楠幾乎要流淚了。她連忙仰頭看向天空。夜太黑了,沒有星星,雲一層層遮住月亮,空氣裏是充沛的水汽。

“怎麽哭了?”宋滄手上戴着手套,不方便摘下,幹脆用手肘粗魯地給她擦眼淚,被路楠一拳推開。

“……為什麽都丢了呢?”路楠不明白,“他的孩子們不想要這些東西嗎?”

“記憶只對當事人有意義。”宋滄把照片全都歸攏到一起,他以往是不怎麽收集這些東西的,但路楠想要,他就留着,“你對一個人沒感情,你會留着他的舊東西嗎?”

路楠忽然想起高宴他們說過的話。宋滄對什麽事情都沒有持久的熱情,他無法接受一段穩定的、持續的關系。路楠沒有追問過原因,但她現在想來,總覺得不太對:他不是接受了鐘旸的店,還一直做了這麽久麽?

路楠默默收好日記本和照片,宋滄又說:“他們不要,總有人要的。”

他拍拍裝衣服的箱子:“舊衣服,有想穿他們的人。”又用手指點點路楠懷裏的日記本,“舊本子,也有想讀他們的人。”

路楠笑了:“你這工作,一下變得高大上了。”

“本來就高大上。”宋滄說,“你對我有很深的誤解,路楠女士。”

途中宋滄還接了高宴一個古怪電話,一句話沒說就挂斷了,挂斷之前他隐隐聽見沈榕榕的聲音,但再回撥過去,始終無人接聽。他心中暗罵高宴見色誤事。

和路楠整理好所有的東西,不需要的全都用大塑料袋分裝好,扔進垃圾桶。櫃子沒有別的用處,也塞不進已經裝滿了的面包車,宋滄便在路邊攔住兩個學生,把櫃子送給了他們。

他做事有條理,但偶爾也随意得讓人莫名其妙。路楠現在已經習慣了他跳脫的思維,把箱子搬上面包車後提醒宋滄:“餓了,宋老板請吃宵夜嗎?”

宋滄極力推薦的夜宵攤點人滿為患,不僅面包車開不進那條小巷子,就連他倆買了吃的喝的,也根本找不到落腳地方。兩人只好回到車上,宋滄把車開到萦江邊停下,兩人邊看夜景,邊解決口腹之欲。

路楠起初不太相信他的品味,因為宋滄吃東西實在很随便。他能做一手好菜,但只有路楠在的時候才願意下廚,其餘時間燙一碗面、打一個雞蛋再撒一把黑胡椒,就對付了過去。可他推薦的這個店确實好吃,豬扒包表皮香酥、內裏滑嫩,肉汁又多又濃,甘梅地瓜、魚蛋、糖水這些小吃也相當出色。路楠吃得意猶未盡,摸摸肚皮:“下次跟榕榕來吃。”

“下次跟我來吃。”宋滄說,“我認識老板娘,有隐藏菜單。”

天上飄下了一點兒小雨。面包車車門開着,午夜電臺裏正播着濃俨的《moon river》。兩盞黃橙橙車頭燈在細雨裏也像河,雨絲在光柱裏糾纏翻滾。兩條金色的河。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都有點懶洋洋。路楠說起沈榕榕的新車,宋滄則聊到店裏的黑貓也終于找到了主人,即将離開。想起黑貓那雙澄金色的眼睛,路楠忽然不舍起來:“你就沒有不舍得嗎?”

宋滄笑了:“都會走的。它們去的地方比我這兒好多了。”

無言以對的路楠扭頭環視周圍。她忽然認出這地方:“我跟男朋友分手那天,還在這兒跳舞來着。”她指着不遠處的小廣場。白天的時候小廣場上總是熱鬧的,退休的老人們在這兒吹拉彈唱兼練舞學藝,非常熱鬧。

想起那天自己的心情,路楠仍感到暢快愉悅。直到宋滄喊她名字,她才回過神。

“跳個舞嗎?”宋滄朝她伸出手,一個穿灰襯衫、戴口罩的古怪紳士。

“在……這裏?現在?”路楠被他牽着手,走進車燈的光線裏。

燈光照亮她和宋滄半張臉,她看見宋滄眼睛裏都是笑。他好幾天沒好好笑過,路楠一愣,已經被他牽着邁步。

旋轉時他們各自的身軀阻隔光線,宋滄的眼睛時亮時暗,就像劇場的燈光一樣應和舞臺上共舞之人的心事。《Moon River》結束,下一首是《Funny Face》,曲調頓時活潑,是爵士。

午夜電臺不知是什麽節目,每一首都不願意播完,僅挑奧黛麗·赫本的片段播出。《Funny Face》才跳一半,立刻又換成《Bonjour!Paris》。

倆人完全跟随音樂節奏來切換舞種,跳得亂七八糟。路楠大笑起來:“Bonjour!”

宋滄牽她手,笑着和她一起輕輕哼歌。他攬着路楠的腰,愈發覺得她瘦弱。音樂再換,再度活潑,但宋滄沒有更換舞姿。他握住路楠的手,控制她的腰,引導她跟随自己腳步,後退、往前,在他懷裏旋身。

每每與宋滄目光相碰,路楠的手心便會沁出一點兒汗。燈光像河水一樣漫過他們的皮膚,有什麽正在互相傾訴、融合,她不能抵擋這種巨大的誘惑。他們靠得這樣近,呼吸變成試探。她在宋滄懷裏搖晃,她聽見自己用陌生的聲音笑。

宋滄低下頭,唇角擦過路楠的頭發。路楠想起音樂節上被熒黃色氣球庇護的親吻。她背脊戰栗,暌違的感受自身體深處蘇醒,像一場小型的、新鮮的爆裂。她擡頭看宋滄時,宋滄也正好垂眼看她。

路楠第一次真正理解人類的眼睛。它們什麽都無法隐藏。它們時時刻刻都在洩露秘密。

遠處忽然閃過手電筒的光線,随即有人大喝:“喂!你們!幹什麽的!怎麽能把車開上這裏!”

宋滄和路楠一驚,連忙分開。喊話的人正往這邊跑來。

“走!”宋滄笑着拉她跑回車上。在巡夜人“壓壞路面你們賠不起”的怒吼中,面包車扭轉車頭,離開江邊。

一路上路楠臉頰熱度都消不下去。回到故我堂,兩人把箱子搬回店裏,這一夜忙碌才算結束。路楠洗手洗臉,打算告辭,低頭看見黑貓在腳邊走動。想到不久後就要跟它告別,路楠蹲下來說:“你要有新家啦。”

黑貓聽不懂,扭頭示意她跟自己走,又把路楠帶到宋滄放貓糧的新地方,用小爪子拍櫃門,圓眼睛不停暗示。

“……它是不是成精了?”路楠把它抱起放到別處,小三花立刻跑來蹭她小腿,“每次我來都拉我去找貓糧。”

宋滄擦幹淨手:“可能吧,也不看是被誰照顧着。”

他走近要訓斥小貓,燈閃了兩下,忽然滅了。

貓們忽然喵嗚尖叫,四處亂竄,店裏噼裏啪啦都是東西滾落的聲音。宋滄要去抓貓,路楠眼尖,忙拉住宋滄:“三花在你腳下!別踩到它!”

黑暗之中一片混亂,被她一拽,宋滄站立不穩,拉着她一起倒在沙發上。受驚的三花喵的一聲大叫,跳上宋滄的背,又蹦到他頭上坐下。

“……它在我頭上!”宋滄咬牙,“反了它們。”

路楠笑得出聲,她胸膛震動,忽然差距自己和宋滄這姿勢太過危險。宋滄微微偏頭,三花始終巋然不動。路楠能想象到他現在的表情,一定帶着一點兒得逞的壞笑,又故作無知。

誰都沒說話。也誰都記不清楚是誰先繼續之前被打斷的情緒。

他們吻得太緊也太急切了。

宋滄的手在她身上逡巡,撩起她的衣服。微涼的手心貼着皮膚移動,帶起能滲入骨頭的輕顫,軀體貼合的地方,柔軟的依舊柔軟,有的卻漸漸熱起來。碰觸不是輕侮,它變成了詢問,也變成試探:可以嗎?可以嗎?我這樣做,你允許嗎?

路楠無暇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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