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可原來他從來不懂何謂“舍……

第三十八章可原來他從來不懂何謂“舍……

晚飯時間, 有人推開故我堂店門,腋下夾着個畫框。

宋滄正在廚房裏忙活,路楠忙接過畫框。畫框用紙包得穩妥, 看不出內容。來的人也不認得路楠, 問:“宋滄在嗎?”

“宋滄!”路楠沖廚房喊, “是你買的畫嗎?”

宋滄探頭一看,手裏碟子差點脫手。那是宋渝的司機。

他立刻走出廚房,連手都忘了洗:“你一個人?”

司機點頭,這答案讓宋滄內心稍安。宋渝一點兒也不樂意他接手鐘旸的故我堂, 因此從來不上門,更是連店鋪名稱都不放在心上。他伸手要拿畫,路楠不肯給。

“你還沒洗手!”她笑着, “這是你買的還是幫別人買的?弄髒了怎麽辦?”

司機正要說話, 宋滄示意他可以離開。廚房傳來一陣焦味,宋滄忙轉頭折回去關竈。路楠覺得他的失魂落魄很古怪, 以往就算天塌下來, 宋滄也絕不會忘記安全事項:廚房連煤氣竈都沒有,故我堂不見明火。

“怎麽了?”路楠把畫放在一旁, “在擔心我嗎?我沒事的。宋渝沒對我做什麽。”

宋滄很想抱一抱路楠,但他現在不敢。他張開手, 反倒是路楠踮腳揉揉他頭發:“你有心事。”

“……你猜那是什麽?”宋滄忽然問。

那是一張平平無奇,看不出任何端倪的畫。路楠不好拆開, 左看右看, 在包裝紙上瞧見了市美術館的封條。宋滄解釋, 這是市美術館撤下來的畫,貼好封條再交給收藏者或買家,以示穩妥。

他等待路楠發現, 他幾乎是以一種放棄的心态渴望路楠發現真相。高宴跟他說了許多,他二十多年的人生裏從未有過這樣害怕的事情:他怕路楠恨他,更怕路楠離開他。

猶豫和遲疑像兩把鋸子,在他心裏來回折磨。他的失落如此明顯,路楠開始擔心:“宋滄,你有事情不要瞞着我。我可以和你一起想辦法。”她竭盡全力去猜測,“是鐘旸的家裏人又找你麻煩嗎?還是,還是故我堂要拆了?”

“……都不是。”宋滄說。他低頭在路楠的額頭上蹭了蹭鼻尖,小貓一樣的親昵和軟弱。自己是個膽小鬼,這個事實令宋滄沮喪。路楠抱着他,兩人在店裏靜靜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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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畫收好?”路楠問,“你繼續做你的大餐,好嗎?我很期待。”

“嗯。”宋滄說,“放在我書房裏吧,鑰匙在床頭櫃,系着小鳥的那根。”

路楠扛着畫框上樓。宋滄哪兒也不去,他就站在樓下等路楠。他沒允許過路楠進他的書房,書房裏有他的許多秘密:許思文給他畫的肖像,他和宋渝一家人的合影,書櫃裏好多張,全都放在顯眼位置。

幾分鐘漫長得如同幾年,但看見路楠出現在樓梯上,宋滄胸口有種溺水窒息的感覺:這幾分鐘又太快了,對他的刑罰現在就要降臨。

“你書房的燈壞了。”路楠邊走邊說,“窗簾也拉着,裏面太黑了。我沒拿手機,所以把畫放在門邊上,可以吧?……宋滄?”

宋滄捂着腹部蹲下。路楠把他扶到沙發上,他幾乎擡不起頭:“對不起,我……我胃疼。”

路楠在手機上買藥,給他倒了溫水,雖然對從來健壯的他突然胃疼感到奇怪,但什麽也沒問,只是幫他揉肚子。宋滄依偎在路楠身上,像小貓依賴自己的主人。

接下來幾天路楠都沒在故我堂出現。沈榕榕忙得腳不沾地,把路楠叫去幫忙。周五晚上宋滄聯系路楠,他要把白貓送到領養人家裏了。沈榕榕這邊的活動也正好結束,她連休息都顧不上,立刻趕到故我堂,跟宋滄一起出發。

這回連不懂得離別的三花貓也覺得奇怪了。它在小貓窩邊上團團轉,喵喵不停。路楠提起貓包,忽然想起宋滄以前背過的太空艙:“那個你不用了嗎?”

“不用了,對小貓不好。”宋滄把家裏的貓罐頭都收拾進袋子裏,白貓喜歡吃這個,“會引起應激反應。”

“你明明很喜歡它們,為什麽不養呢?”路楠低頭看見在腳下晃來晃去的三花,“要不我們養它吧?”

三花聽不太懂,拼命站起,伸爪去撓貓包裏的白貓。“好啊。”宋滄說,“最皮就是它。”

“跟姐姐說再見。”路楠揉揉它小腦袋。三花哼哼得憂傷,獨自一貓留在故我堂,看宋滄的車子離開。

白貓仍舊十分安靜,它的沒精打采讓路楠擔心。宋滄把領養人發來的視頻轉給路楠,路楠在白貓面前放出來,白貓見到黑貓,眼睛一亮,立刻振作。

“早知道就不做絕育,讓它們生小貓好了。”宋滄說,“一開始收留它們的時候天天打架,翻天覆地地鬧。”

領養人的家比較遠,聊完兩只貓的事兒,宋滄談起章棋和肖雲聲。

肖雲聲曾用一個借來的手機號碼,給宋渝和許常風發過路楠的信息、照片——當然這事兒也得假借高宴名義,說是高宴問出來的。那號碼再打過去已經是空號,宋滄托人查詢,是個事發後就注銷了的號碼。

“好在我們還有章棋。”宋滄說。

跟梁栩一樣,章棋也渴望擺脫肖雲聲的控制。如同梁栩靠近和信任路楠,章棋對宋滄也表露了足夠的誠意:現階段只有宋滄能幫他,僅靠他自己,根本無力掙脫。而高考在即,肖雲聲手裏拿捏着足以讓章棋名譽掃地甚至要承擔刑事責任的證據,在進入大學之前,章棋必須摧毀肖雲聲保存的東西。

“他很後悔。”宋滄冷冷一笑,“至少,裝得很後悔。”

路楠想起和章棋見面時,那張清秀端正,令人生不出厭煩的臉。

“人真複雜。”路楠問,“你現在要找肖雲聲,是為了問清楚他想做什麽?”

“我必須得知道他對你做過什麽,我們知道的,還有我們不知道的。以及,他還要對你做什麽。”紅燈前,宋滄看着路楠說。

但他又撒了一個謊。

迫切需要找到肖雲聲的原因,是章棋告訴他,“聲哥手裏還有一些許思文的視頻”。至于是什麽視頻,章棋沒有細說。他似乎認為即便說出來,宋滄也不會相信,只強調宋滄只要看到視頻內容,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宋滄在瞬間把可能發生的惡劣事件想了一遍。但章棋并非暗示肖雲聲自己或者讓別人傷害過許思文。“如果你真的是許思文的舅舅,那你一定要找到肖雲聲。”章棋說,“找到他之後,你再做決定吧。”

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為了獲得宋滄的信任,章棋流露了十二萬分的誠懇。他現在只能依靠宋滄幫忙,因此是絕對不會欺騙宋滄的。

宋滄心裏就此留了個疙瘩。

“章棋和肖雲聲有聯系,高考是下周一,這個周末應該不會有什麽新動作了。”宋滄說。

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是高宴終于查到了楊雙燕的下落。

路楠和宋滄當時浏覽許思文電腦雲端保存的圖片時,記得她保留過幾個新聞截圖。雖然只是匆匆一眼,但路楠卻記憶深刻。得知楊雙燕在學校裏“瘋了”,她忽然想起匆忙一瞥間,在新聞标題上看到的只言片語。

重新找出那幾張截圖,新聞主角果然是楊雙燕。某校高中女學生因學習壓力過大,引發精神失常,引起學校及各界關注,雲雲。撰寫新聞稿的正是《萦江日報》的記者,路楠和宋滄立刻尋求高宴幫忙。

高宴請同事吃了幾次飯,終于問出楊雙燕下落。她目前在縣區的某個精神病院住院,仔細算來,已經差不多一年了。楊雙燕的媽媽楊墨十分抗拒記者的采訪,她只跟當時報道的記者偶爾有聯系,就連高宴也無法和她通話。

楊雙燕恢複得很好。她的失常是現實事件刺激導致的,脫離了事件源頭人物和環境,她用藥物和長期的咨詢來重建自己的生活。楊墨只告訴記者:燕子出院之後,我們會離開這裏。

“……她知道許思文發生的事情嗎?”路楠問。

“應該不知道。”宋滄說,“楊墨不讓楊雙燕關注這些事兒。”

路楠點頭。楊雙燕和許思文曾是那麽好的朋友,如果知道許思文也被肖雲聲脅迫做了不願意做的事情,她說不定會再度崩潰。

“我去美術館找過她那幅畫,《奏鳴曲》。”路楠說,“館裏的人說,已經還給她家人了。是給她舅舅了吧?我記得她的遺書上是這樣叮囑的。”

“……嗯。”宋滄打方向盤拐彎,很輕地應。

吹進車裏的風拂動路楠的頭發,她看到路邊郁郁蔥蔥的樹影,偶爾一兩叢繁密的花兒被路燈照亮。她想起許思文那頭叛逆的粉紅色頭發。

或許是因為不必到學校去,在培訓學校集訓的時候,許思文把自己的頭發染成了醒目的粉色。推算時間,那時候楊雙燕已經進了醫院,兩個好友斷絕聯系,而她也被肖雲聲找上,成為那三個人消磨時間的新目标。

失去了楊雙燕,就找給楊雙燕出過頭的人發洩怨恨。肖雲聲對待許思文和對待路楠的邏輯是一致的。路楠不由自主抿緊了唇:她心裏有一個打算,隐隐約約的,蠢蠢欲動的,一個讓她時刻警醒的打算。

她要洗脫潑在自己身上的污水,讓所有作惡的人受到懲罰。

而首要的,就是釘死肖雲聲,讓他徹底暴露。

這是為她自己,也是為無辜的楊雙燕和許思文。當日的猶豫、遲疑和公事公辦的溫柔,令她失去了拯救這兩個孩子的機會。她不能重蹈覆轍。

車子緩緩停下,他們已經抵達了目的地。宋滄接了個高宴的電話,轉頭告訴路楠,手傷未愈的高宴又開始外出調查,這回去的是市美術館,重建工程欠了農民工一筆錢,正在扯皮。工頭給高宴塞煙酒禮物,又給他好幾張展覽的票子,高宴把煙酒都給了工人,正問宋滄對展覽有無興趣。

“我才不去。”路楠說,“JK的畫真的很難看。最好的那張《早春》又已經撤下來了,還看什麽呀。”

高宴在電話裏聽見她聲音:“我靠,這麽爛嗎?工頭是看不起我嗎?我高宴像是不懂藝術的人嗎……”

宋滄挂斷電話,止住他的唠叨,和路楠提着貓糧和白貓下了車。

還沒進領養人家門,白貓就像感受到什麽似的,在貓包裏蹦跶。它喵喵一叫,屋子裏立刻傳來細弱的“咪嗚”。門一打開,平時趴着不動彈的黑貓火速竄出來,它認出宋滄路楠,更認出了白貓,興奮得四爪亂蹦。

來到新環境的白貓很緊張,起初不敢走出貓包。黑貓試圖鑽進貓包,無奈那狹小空間根本無法容納兩只胖貓。黑貓便不停叼來玩具,黑魆魆的影子不停在貓包和貓窩之間亂竄。那貓窩是宋滄做的,白貓畏畏縮縮從貓包鑽出,左右一看,豹子一般奔向貓窩。它才窩進去,黑貓立刻跳到它身上。兩貓在貓窩裏拼成一個大毛團,總算安靜下來,開始互相舔毛。

旁觀全程的四個人都大松一口氣。

女主人加了路楠微信,約定以後常發視頻。宋滄蹲在貓窩邊,用手機拍下兩只貓懶洋洋依偎着的樣子,打算回家給小三花看看。“有個伴兒真好,對不對?”他撫摸兩貓耳朵,兩貓像是聽懂了,眼珠骨碌地看他。黑貓許久不見他,親昵地在他手背蹭了好幾下。

回程路上宋滄很少說話。他把車停在萦江邊上,和路楠坐在面包車後廂吹江風。“常常送走流浪貓和流浪狗,但今天特別難受。”宋滄說,“我好像真的開始舍不得了。”

江邊有許多散步、玩耍的人,除了跳舞的、唱歌的、玩滑板的,還有背着小包賣玩具的。路楠買了個閃光竹蜻蜓,兩人孩子似的在江岸上玩,引來一撮小孩兒圍觀。路楠對付小孩子很有一套,閃光竹蜻蜓在她手裏就像魔法棒,她用它來玩兒點兵點将的游戲,孩子們又蹦又跳地圍在她身邊。宋滄沒見過她這麽開心,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看她玩鬧。

有些情緒在沒有真正被引動之前,它只是書裏的幾個字,是一些傷心故事裏主人公會提起的必然。宋滄有過許多“舍不得”的事情,一些夢想,一些人,和他們道別時宋滄也會難受。但他知道所有的離開都是必然。他早懂得接受。

可原來他從來不懂何謂“舍不得”。

一想到自己會跟路楠分道揚镳,他胸口有種火辣辣的痛,眼眶甚至發酸發疼。好像二十幾年以來所有的平靜和沉穩生活,原來是積攢着這種疼痛的無奈,等這一刻爆發。

路楠把閃光竹蜻蜓送給了一個孩子,坐到他身邊。不遠處有幾個老人家正拉手風琴唱歌,兩人聽完《山楂樹》,又聽《卡秋莎》。

“想聽現場版的《在曠野上》嗎?”宋滄問。

他跟老人家借了手風琴,有模有樣地試音和熟悉鍵盤。路楠吃驚:“你還會這個?”

“只會這一首。”宋滄笑笑,“鐘旸是高手,手風琴演奏的《在曠野上》才是最初的版本。他教過我和朱杉,我還記得一點兒。”

他拉開琴箱,音色特別的樂聲悠揚響起。

在曠野上,在無邊的肅殺裏,誰知道暖風和花草飄向何方,殘酷的春天使它們伸展又伸展。宋滄歌唱的聲音和他平時說話有些微不同,路楠想起紀錄片裏他們在拉薩星夜下歌唱的樣子。手風琴的樂聲像浩大的風,像無法預測的海浪,馬兒一樣把人馭起、奔馳。曠野的風,最高最遠的天空和白雲,雨水一樣不遺漏任何角落的熾烈陽光,和樂聲一起把路楠徹底包裹。

但這首《在曠野上》被宋滄唱得有些憂郁,藏在歌聲裏那個不畏懼死神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眷戀現實又知道自己必然直面滿地狼藉的青年。

琴聲終結,周圍爆發掌聲,老人家紛紛稱贊宋滄。他把手風琴還給老人,謝絕了他們邀請他再來一曲的要求。

坐回路楠身邊,他終于開口。

“我不是一個誠實的人,路楠。”宋滄說,“鐘旸把故我堂交給我的時候,我其實并不願意。他的事業很有意思,但我當時不感興趣。我想過拒絕,我其實也拒絕過好幾次。但鐘旸很狡猾,他最後選擇在病床上當着高宴和朱杉的面問我。我只能接受。我是他最後的選擇。”

經營故我堂的趣味,是之後才慢慢發掘出來的。宋滄從沒有把一件事堅持這麽久,就像他從沒有過能超過半年的戀情。他容易放棄,容易開始,随時随地準備重新出發。

“我以為随心所欲去做所有能做的事情是自由。”他看着路楠眼睛,“但原來能夠全心全意耕耘一件事,其實也是自由。這些話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路楠笑了:“嗯,你不誠實。”

“對,我不敢誠實。有時候誠實就像……否定了我自己。”宋滄深吸一口氣,“但我想告訴你,接手故我堂這麽久,我沒有後悔過。那曾是鐘旸的事業,現在變成了我最喜歡的事情。我了解了這一行業之後,改變了以往的看法。我也明白如果沒有深入了解就魯莽下判斷,是非常危險和不理智的。”

路楠以為他是說店鋪的事情,也以為他這段時間是為這個煩惱。

“……”宋滄斟酌着,“類似的不理智的事情,我做過很多。我和你一開始……”

手機響了。宋滄下意識伸手去按停,屏幕上卻是“章棋”二字。

章棋只說一件事:明天,也就是周六下午,肖雲聲約他去KK酒吧碰頭。

“我跟你一起去。”路楠忙說。

“……不,你在故我堂等我。”宋滄抱她入懷,在她耳邊低聲說,“等我回來,我會把所有事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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