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司徒珏明
“沙場殘陽紅似血,白骨千裏露荒野。遙望何處為戰場?亂雲衰草帶斜陽。”從前讀這詩句,并未有過多的感觸,只道是詩人為顯其景,稍稍誇張的描述。可是,當我真正站上城樓,望城下一片屍橫遍野,在稀稀落落的戰敗隊伍中看見擔架上染血的白布時,我終于明白,真正的厮殺,有過之而無不及。
母後去了,在我六歲這一年。
母後一直待我嚴厲,相反父王更加親和。在随父王出征以前,母後還嚴詞厲色的讓我默寫詩句。彼時我還在與她賭氣,卻沒想到,再見面,她已經閉着眼睛永遠的倒下了。母後是被南姜士兵侮辱而死,父王氣急攻心,竟然口吐鮮血,流裘其實敗落,南姜趁勝追擊,流裘這一戰,敗的很是慘烈。
皇後殡天,舉國同哀。慘白的白布挂滿母後的寝宮時,我手中捏着的,正式已經默寫出來的詩句。我們的父王,流裘的天,在那塊靈位前痛哭流涕,我知道,他的天下,已經完了。比我小一歲的弟弟司徒珏欽站在我身邊,父王面色蒼白的将手放在我們兩兄弟的肩上,囑咐道:“流裘以後,就要靠你們了……不要讓父王失望,不要讓你們的母後失望!”
欽是我的弟弟,可他無心朝政,是以,這流裘的天下,應當由我來撐起。而我憑的,只是一份仇恨!
我的師父是苗疆族族長,深愛着我的母後,此後,他更是無遺餘力的将畢生所學交給我,行刺,暗殺,幫我鋪平了許多路,然後,他給了我一個面具,從那一日起,我成了司徒珏欽。
欽留在了皇宮內主持大局,而我則與師父開始了複仇。
南姜丞相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無須我找他,他已經打聽到了我,那一年,我十六歲。老賊的目的很簡單,他只想做皇帝,只要我們能夠聯手,一旦他登基為帝,定會免掉流裘的年年進貢,歸還屬地。我接過丞相之女文玉琴遞來的茶,這一撞買賣,算作成交。
彼時,我才得知南姜在十幾年前遺失過一位東宮娘娘的皇子。南姜以雙魚珮為身份象征,只要找到持有玉佩的人,便是遺失的皇子。文章這個老家夥想要找到皇子,借以揭開當年西宮的醜事,要讓天下人知道現在的皇帝并非真命天子,最終将傀儡皇子推上皇位,此間,他需要流裘軍隊的支援,使得他有足夠的實力。
有了共同利益,計劃便能順利展開。而這個計劃的第一步,便是讓我混入南姜。這一合作,便是十四年。在我人生的前十六年,我是流裘的皇子,在之後的十四年,我要成為一個南姜人。
這一年,流裘皇子司徒珏明迎娶南姜丞相之女,亦是南昭公主為妃,兩國結秦晉之好。與此同時,這也是尋找南姜遺失皇子的第十四個年頭。據探子回報,南姜的确有雙魚珮出現,在一場武林大會之上。是以,我早已經派出師父去南姜各個門派打探,勢必找出南姜的皇子。然而,我并未尋到南姜的皇子,卻因為這一命令,招來了她。
欽代替我迎親的那一日,正是開春。皇宮內張燈結彩,身上的這身南姜袖袍已經穿了太多次,從最初的不适應到現在的妥帖,我有時也會恍惚,自己究竟是誰。
文章派了人來傳信,小厮說:“公子,南姜的隊伍将停留五日。将軍讓我轉告公子,路途辛苦,公子好生休息,準備好五日後的回程。”
也就是說,五日後,我便會随着送親隊伍回到南姜,然後以文丞相游離在外的義子身份進入南姜。我笑了笑,揮手讓他離開,目光卻在不經意的流轉中注意到身後回廊上空中蕩着的一條衣袋。我有些驚訝,其一是因為居然有人能将自己的氣息藏得如此好,連我都沒有發現,其二,便是走近後見到的啼笑皆非的場景。
一個年輕的女子毫無形象的抱着回廊上的那根梁子,想來是想要躲到上面,身上的流裘服飾穿的很是拙劣。不知怎麽的,我忽然來了興致,擡腿靠坐在回廊邊,道:“怎麽,還不想下來?”
梁上之人猶如驚弓之鳥,墜地之速讓人措手不及,我有些失笑,不動聲色的收回伸出去想要接住她的手。
Advertisement
“你怎麽知道我藏在這裏?”她的神情很是可愛,我這才驚覺三十年來我竟然從未認真的看過一個女子,或者說從未有一個女子讓我有念頭去好好看一看。她顯然是不相信我發現了她,那股眉眼間的自信和被發現後的疑惑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只窘迫的兔子。
她站起來,随意的拍拍灰,動作很是潇灑。我笑了笑,靠了過去牽起她垂落的衣帶,她又一次瞪大了眼睛擡起頭将我看着。我從不知道一個女子的情感可以這樣直白的表現在臉上,無論是惱怒,開心,不屑,吃驚,還是現在這樣的……害羞。
“笨蛋,這都不會,來,我教你。”我順手挑起衣帶,她先是愣了愣,随後看了看自己的衣帶,不知怎麽的又有些開心起來。我想大概是她知道暴露自己的并不是自己的實力而是這根壞事的帶子,她的心中得到了巨大的平衡。
“你是流裘人?”她問得很直接。可我與她不熟,實在沒有必要有過多交集。
“你是南姜人?”她锲而不舍的問。我只能笑,也許再過不久就是了。
她的神情變得有些沉重,沉重中帶着些無奈,最後,她開口問道:“你有病嗎?”
這一刻,我才懷疑是不是自己這麽多年來學到的南姜禮儀有什麽錯漏,後來我才知道,和言千秋是萬萬談不得什麽禮儀的,即使她是純正的南姜口音,是個地道的南姜姑娘。我想如果我再不開口,她會猜測我是個啞巴,甚至是個聾子。所以我只能回一句:“你又是誰?”
“我是宮女!”這一聲答得既響亮又迅速。于是我确定,她不是流裘人,是南姜人。這麽混進皇宮,還能避過衆多守衛,定然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可是讓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可笑的是,我覺得她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我不知道的是,會破壞那個準備多年的計劃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大奸大惡的人。
戲弄了她幾句,看着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我有了三十年來從未感覺到的輕松愉悅之感。
這便是第一次見到言千秋。很快,派出去的探子回禀,這幾個人身份有些神秘,還未探聽到,可是幾日來他們都在打探一門功夫——碎心掌。聞言,我心中有了幾分了然,定然是師父在南姜出了手,現在被人追查到這裏。現在,只能從長計議。
之後的幾天,她和另一個男子潛入了宮中,與之前一樣,他們一直在找碎心掌的出處,我想這件事可能會節外生枝,所以,我讓師父刻意暴露出了自己,讓他們發現目标。
很快便到了婚慶的晚宴,我猜測,這個晚上他們一定會動手,也是在這時候,我終于知道了他們的身份,心中忽然有了另一個計劃。于是,在類似家宴的後園中,我第一次以司徒珏欽的身份出現,帶了許多年的面具,終于取下了。
南姜的江湖晚報,我早有耳聞。如果能得到他們的相助,我們的計劃會簡單很多。在他們的資料庫中,尋人定然會簡單很多,再者,有了他們,任何消息都能很快的放出風,屆時南姜內亂,便輕而易舉了。在他們蹲點的這幾日,我一直都監視着,盡管我真的不相信,威震江湖的江湖晚報是出自她的手。
言千秋的弟弟中了毒,我料到她會回來,卻沒想到比我想象中要快上許多,原本的計劃是讓欽假意被擒,總之先留下他們,讓他們幫我們。可是看着那張原本紅潤嬌俏的臉此刻盡是蒼白與慌張,我不由自主的自己出了手。
人是救下了,可她早已沒有了先前見到的那番嬌憨之态,取而代之的是焦急與暴躁,出手極其兇殘,直擊我的要害,這一刻,我相信她的确有着南姜女子不為人知的一面。她要去找欽,打算要挾他拿到解藥,很久以後我才警覺,我一直用心經營的計劃在遇到她之後便開始了分心,我想,既然目的只是要到解藥,要挾欽與要挾我有何不同?
于是,我以流裘二皇子的身份成功的讓她相信我有利用價值,并且我有解藥。左右都是要她出手相助,過程,我願意挑一個我喜歡的。
她帶我出宮,兇神惡煞的讓我救她的弟弟。我卻在她嚴詞厲色的威脅中羨慕起她身中劇毒的弟弟。順其自然的,解了那個叫言華的小子的毒,她就得跟我走了,她願不願意,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
言千秋是個太重感情的人,唯一能觸動她的,便是動之以情,我只是編了一個故事,半真半假的,連自己都沒有半分觸動,她卻已經毫不懷疑的相信,我不知道為何提到父母之時她的反應會那麽激烈,可這的确是一個能夠控制她的情感弱點。
沒有過多的讨價還價,也沒有多餘的長籲短嘆,她就這樣答應了。欽和文玉琴知道此事後,亦配合着我演戲。
她是個看起來沒心沒肺卻心腸極熱的人,文玉琴帶來的妹妹素素在皇宮中受盡了委屈,她卻鮮少過問,可言千秋不問原因不計回報,揮揮手便放倒了老嬷嬷,救下了素素。彼時,我在假山後将這一切看了個真真切切,包括看着老嬷嬷時狡黠的眼神,靈敏的動作,得手後的洋洋得意,最後看着她一臉無奈恨鐵不成鋼的提起素素朝寝宮走去,那一霎那,我忽然覺得這住了許多年的皇宮好像一直少了什麽——大概是她給人的那種溫暖和可以信任依賴的安全感。那老嬷嬷最終沒有讨到什麽好處,欽的妃子也并未成功的為那老嬷嬷報仇,可是文玉琴卻淚眼婆娑的站在了我面前。
“明,你是不是對她動了心?”
“你在說什麽?”我冷冷的看着她,我知道這樁荒唐的婚姻是她要求的,文章也只是順水推舟,可就是這麽多年,我并未對她動過心,她要的,從來不只是一個我,我給不了,也絕不會給。
“你從未用那種眼神看過我!”從來就聽過當局者迷,我可以自己忽略自己的感覺,卻不能在別人眼裏掩藏好自己的眼神,她這一句話,讓我有些驚訝。
“文玉琴,這只是計劃,我們需要她。”
她沒有再說什麽,可是來我這邊的次數卻變得多了起來,似乎是在提醒,這只是一場戲,她才是我的妻,即使我不在乎她,也絕不能忘記我們共同的利益。
言千秋開始動用自己的人才庫幫我找人,最常見到的,便是她不雅的蹲在後宮的一口井上看着宮牆之外,或者是在花園的涼亭中翻看着卷宗,拿着筆不耐煩的亂畫,最後一臉黑墨。我知道她吃的很多,嘴巴還很挑,廚子有些為難的搓着手表示很多菜是南姜菜,他不會做,于是我便端着一盤烤豬遞給了她。她頓時兩眼放光,扔下那些鬧心的卷宗大啃起來,我笑了笑,在一只石凳上坐下,烤豬的香味由遠及近,我還沒反應過來,嘴裏已經被塞了一大塊肉,我有些嫌棄的看着她油膩膩的雙手,她卻豪邁的朝我揮揮手:“吃啊吃啊,我言千秋向來是有福同享的!別跟我客氣!”
我倒不怎麽在乎這些,沙場之上,刀光劍影的日子,是不需要講究的吃相的。可是我眼睜睜看着她吃完一頭烤乳豬,就着衣擺擦擦手,然後繼續翻看卷宗。我有些沉不住氣了。清清喉嚨:“讓宮女端水來給你洗洗吧。”即使是沙場之上,我也是講衛生的。
她伸了一只手指邊掏耳屎便分心與我對話:“啊?什麽?洗?不用了,我們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的!”我想到自己剛才吃的烤乳豬,頓時覺得有些惡心,當即冷了臉提着她的衣領進了寝宮,揮手招來宮女:“把她給我扒了,洗幹淨。”
“你想幹什麽!”她幾乎是瞪圓了眼睛,雙手捂胸。我笑了笑,将她丢給宮女:“你放心,你脫光了我都沒興趣。”
我并沒有太多閑暇時間,像這般與她閑鬧的時間屈指可數。少了時間去以監工為名守着她,心中莫名有些遺憾。可是這樣的遺憾很快就被填補了,在書房翻閱兵書和看軍營送來的軍情時,開始有個人或是躲在梁子上,或是蹲在屋頂上,雖然一言不發,那份陪伴卻足以見曉。師父說過,練功之人屏息練氣,講究的是心神合一的專注,猶記得當初在池畔邊上,我并未察覺到躲在回廊上的她,可如今,她卻輕易的被我察覺,千秋,你可是分了心?我為自己這份莫名的猜測感到有些暖心,可是這份暖意還為持續多久,欽和文玉琴再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暗示我,不可泥足深陷。
與此同時,她追查很久依然未果。我卻覺得有些欣然。至少,她還能一直留在這裏。
我忽然想要和她一起離開這裏,可是終究只是個妄想。
直到流裘一年一度的點燈節,我想,哪怕是片刻,我也想要嘗試一番。
我沒有想到,文玉琴出手了,毫無掩飾的旨在取她性命。她不笨,若是仔細想一想便能瞧出其中端倪。我這才驚覺,這份荒唐的安逸和溫暖,該結束了。
也是在這時,連天都告訴我,該結束了。我們一直苦苦尋找的人,竟然是她身邊的那個男人,葉祝,可她卻不知道。
下面的一切自然順理成章,我原本想騙住葉祝,只取玉佩,讓她離開。可是這一切的計劃都在文玉琴知道以後被攪了個天翻地覆。
最後,她面色痛苦的站在我面前,身上有明顯的傷痕,我知道,我和她,再也不會有任何可能,我有我的國,她有她的家,還有她在意的人……我忽然十分痛恨那個男人,痛恨他被她在意着,她真的愛我嗎?那些日日夜夜,是我的錯覺?
文玉琴将一切都告訴了她,無論是該說的還是不該說的。我忽然了然了,也罷,索性決絕一些,再見,也不必留情面,有欽和文玉琴在,我想不出任何不傷害她的方法護她離開,最終我只能走一步險棋——置之死地而後生。
她真的太聰明,将一切真相,包括我們的計劃都弄得清清楚楚,在欽和文玉琴的眼中,她也只能是死路一條。師父那裏有一種蠱,叫做噬情毒蠱,這種毒蠱的蠱蟲生命力極強,一旦中蠱,不得動情,否則便會痛苦萬分,可就是這樣一種毒蠱,同時也是續命的良藥,毒蠱蟲的生命力往往能助中蠱之人吊着最後一口氣,等到那些來救她的人将她帶走。
戰場上浴血奮戰,我從未有過半分懼色,朝堂中暗潮湧動勾心鬥角我也從未退縮,可這一刻,我才真真切切的發現,第一次面對自己的感情,我竟然沒有勇氣去承認。
刺在她心上的那一刀,是我為我們之間的了結。她抓着我的衣裳艱難的張嘴時,我忽然有些緊張她要說什麽,我知道,無論是怨恨咒罵還是寬恕原諒,都會使我這一生所懼怕的夢魇,最後,我終于聽清她說的話。
她說:“不要去南姜……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