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逆耳 你心中明白得透徹
容昭醒來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書房的卧榻上。
他茫然許久,才把目光投向了面前守着的容昀。
容昀見他醒過來,臉上神色松快了大半,但眼中還是有些擔憂:“大哥你現在覺得怎麽樣?會不會頭疼?能不能坐起來?”頓了頓,他低了頭認錯,“大哥我不敢讓人去請太醫,我怕這事情若是傳出去會動搖軍心,所以就……”
“你做得對。”容昭發現自己的聲音是嘶啞的,“我沒事、我只是……只是太累了。”
容昀從旁邊茶幾上拿過了一碗安神湯,送到了容昭手邊:“大哥,這是安神湯,還是先休息一會兒吧!剛才仇大人他們過來,我請他們先在側廳等候了。”
容昭支撐着身子坐起來,端起那碗安神湯一飲而盡,然後把藥碗放到了一旁:“枇杷呢?”他想起來方才的事情,卻仿佛隔着一層朦胧的紗,他似乎能明白自己聽到的是什麽,卻又不理解為什麽會有那樣的事情發生。
“枇杷還在外面。”容昀踟蹰了一會兒,卻沒有立刻把枇杷喊進來,“大哥,這件事情……或許可以容後再說。”
“那是一個孩子、是我與你大嫂之間的骨肉!”容昭忽然暴怒,可這句話吼出來,卻并沒有讓容昀後退。
容昀在容昭面前向來是順從聽從,很少會有這樣堅持,他攔住了容昭,只道:“将來大哥能再遇到合心意的女人,不會發愁将來沒有小孩,也不會沒有骨肉。”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容昭幾乎詫異地看向了自己弟弟,他都不明白為什麽容昀會這麽說。
容昀卻迎上了他的目光,坦然道:“我問過了枇杷,那件事情是大嫂讓她瞞下來不說的,我……我很能明白為什麽大嫂當初要瞞下來。我也很清楚,大哥你今時今日的震怒并非是因為大嫂小産生病,而只是因為你想到你曾經也許有過一個小孩而自己卻不知情。”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容昭的眉頭擰了起來,“容昀,你書讀多了腦子不清醒了嗎?”
容昀沉默了一會兒,道:“大哥,我知道你當初在城樓上救了嘉儀公主是為了容家,如果沒有那時候果斷救了公主去鶴城,便不會那麽輕易地獲封太尉。大哥心系容家,希望容家能重振往日榮光,我明白大哥的辛苦,因為大哥什麽都不會瞞着我,我體諒大哥做出的一切決定。但大哥……你作為并非全是對的。”
“所以你想說什麽?想說我對你大嫂不夠好?一切都是我釀成的?一切都是我的錯,甚至我應該換一個女人在身邊?是這樣的意思嗎?”容昭幾乎怒不可遏了,“容昀,難道你就沒有良心,你覺得你大嫂對你不好?”
“大嫂沒有不好的地方。”容昀更平靜了一些,“甚至我認為,她無可挑剔,無可指摘。她在我們容家這麽多年,在伯母刁難和大哥你的一味忽略之下,她也沒有做過任何錯事,她太好了,所以只是我們容家配不上而已。她無論做什麽,伯母不會覺得她好,就算在去鶴城的路上以命換命地救了伯母,伯母也還是覺得她不好。她無論做什麽,大哥你也不會覺得有什麽價值,不管是她辛苦為你做了衣裳鞋襪,還是生辰時候親自下廚做的壽面,又或者是別的事情,大哥你不放在心裏也不看在眼中。換作是別人,換作是任何一個別人,早就已經待不下去了,所以大嫂現在才走,是因為她足夠善良,對大哥有足夠多的感情。感情消磨殆盡,這段關系就應該結束。所以就算現在大嫂活着,大哥也應該放手。”
容昭聽着這話,沉默了下來。
容昀看着他,把話繼續說了下去:“大哥,這些話也許就只有我與你說,從前我不說,只是沒有立場也沒有機會,現在我說出來,只是希望……有些事情既然做錯了,現在結束也并不算太晚。我知道大哥心中明白其中原因,甚至知道為什麽秦氏會在府中處處難為,更具體一點,你心裏明白得很,為什麽秦氏小産了也不與你說。你可以自己騙自己,說你什麽也不懂什麽都不明白,可……正是因為你心中明白得透徹,所以才會做出你不懂也不明白的假象。不需要枇杷過來把當日的事情再重複反複地描述,你只是想從別人的描述中找到一兩個論點,把責任推卸到他人身上。“
“不是這樣……”容昭痛苦地仰躺在了卧榻上。
“是這樣。”容昀的語氣相當堅定,“你不可能在戰場朝堂上所向披靡洞察人心,反而到了家裏就成了糊塗鬼。你生辰那日進了宮,是為了北狄南下的事情,下午的時候秦氏讓人過來問我你會不會回來,我問過了你身邊的親衛,得知了你的确會回來,所以她下廚為了你做了壽面。秦氏等了你一下午一直等到晚上,你回府之後去了嘉儀公主的桃花苑,去二門處你遇到了正院的丫鬟菱角,菱角請你去正院,你沒有理會。秦氏知道這件事之後,便有了小産一事。再後來,枇杷請了大夫又送了大夫出去,在送大夫出府的時候再次遇到了你,枇杷見有外人在,不好明說小産一事,便只說了秦氏生病,你還是沒有理會,帶着人出了府。”頓了頓,他看着容昭,語氣淡漠了一些,“所以大哥,你要怪誰呢?怪公主嗎?怪公主在桃花苑,所以你不得不為了北狄的戰事策略去詢問公主,所以不得不忽視了正院的秦氏,是嗎?”
容昭躺在卧榻上,眼睛盯着房梁上細致的雕花,卻說不出話來。
“所以我覺得現在情形再好不過了。”容昀語氣冷靜得似乎都不像是一個有感情的人,“你可以娶一個名門淑麗,正好能讓大伯母滿意,也能讓你在朝廷中有更多的盟友和助力。或者你可以選擇與嘉儀公主之間的關系更進一步,當初原本你在先帝時候就是驸馬的人選之一,你現在去選擇再續前緣,公主殿下如今攝政,必然願意與你聯手,便仿佛如虎添翼。過去的事情不必再糾結,秦氏既然走了,她将來如何與大哥再沒有關系,她将來會有她的人生際遇,而大哥也會有你自己選擇下的錦繡前程。”
容昭沒有說話,容昀的話仿佛是鞭子一樣在往他身上抽打。
人最怕的是有人說穿了自己的心裏話,最怕的是有人把他精心妝裹起來的假象一一剝開,露出猙獰醜陋的真相。
而容昀最後道:“大哥,你快好起來吧!北狄還在壓境,現在也不是悲春傷秋兒女情長的時候,所有人都等着你帶兵把北狄誅滅,等着一個歡樂祥和的除夕,等着一個太平盛世的到來。”
容昭捂住了眼睛,他忽然覺得狼狽極了。
他想反駁,他想說自己并非是那樣無情無義的人,可正如容昀說的那樣,有些事情便就是如他說的那樣。
他對秦月或許沒有他想象中那麽周全。
可他對秦月,也并非是無情到……那樣的地步。
他說不清自己難過究竟是因為秦月隐瞞了她小産生病,或者就是如容昀所說那樣的薄情,又或者是兩者皆有。
他感覺眼眶酸澀。
過了許久,他道:“讓枇杷進來,我有些事情想問她。”
容昀這次沒有再阻攔,而是起身到外面把枇杷喊了進來,自己則退到了門外。
枇杷小心翼翼地在卧榻前站定了,她是沒想到容昭會因為那麽一句話而暈倒過去,直到現在心中都還有些惶恐。
“夫人那時候還說了別的什麽嗎?”容昭問。
“沒有……”枇杷搖了搖頭。
“她是不是很難過。”容昭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窗戶,此刻窗戶半掩着,他能看到院子裏面蕭瑟樹木,在寒風中飄零,“她有沒有說過關于我的話。”
枇杷還是搖了搖頭:“也沒有。”
“那天……她等了多久?”容昭又問。
“從下午到晚上。”枇杷回答。
容昭眼前忽然浮現了一幅畫面,畫面中便是秦月在正院等他。
等待一個人會有多久,等待一個不會來的人,心中會是怎樣的失落呢?
他無法回答,也無法去想象。
容昭慢慢坐起來,他向枇杷道:“夫人是不是還做過一個扇屏,我想看看。”
枇杷道:“夫人把扇屏送給大姑娘了。”
“夫人與大姑娘的關系這麽好。”容昭無意識地抓住了身旁的欄杆,“容莺經常會與夫人一起,是嗎?”
“是,大姑娘平常沒事的時候就會來找夫人說話。”枇杷回答道,頓了頓,她看着容昭神色,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平常也就只有大姑娘會來找夫人玩笑說話。”
容昭想起來在鶴城時候容莺的義憤填膺。
他慢慢地站起來,卻只感覺胸口一陣翻湧,再一低頭,是一口黑血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