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此去經年

“媽?”

電話那端的母親,似乎欲言又止,“小倩……你別怪媽……”

看來,她終于決定了。

“媽,記得爸說過,如果想離開,就坦白地說出來,他會給你自由。”我将心頭的洶湧堪堪壓下,故作平靜,“爸不會怪你,我也不會。”

“小倩,我……可能會出國。”

“嗯,好啊,趁退休正好可以到處轉轉。”我盡量表現得無所謂,然而聲音還是不由自主地沙啞起來。

結婚二十多年,母親和父親的感情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其實誰都知道,日子久了,再談愛情已是不現實,多半只剩下相依為命的親情了。又或者,連親情也談不上,只是拴在時光車輪上的輻條,同路而已。

談不上誰對不起誰,人生中畢竟總有些事,在意料之外。

比如,年逾不惑的母親偶然遇到了——真愛。

我本該祝福的,雖然站在做女兒的立場上,理應勸和不勸散。但心裏明白,爸和媽之間,早已只剩“夫妻”的名分,我又何必為了維持冠冕堂皇的“美滿”而強求呢?

只是,心頭總有那麽一處疙瘩,就像米飯裏的沙子,硌得難受。

為什麽,偏偏要當“第三者”呢!

對方有家室,妻子很漂亮,女兒也很出色,年齡與我相仿,若是沒有這一重瓜葛,說不定兩家可以成為要好的朋友。可那位“伯伯”也是決絕,竟真的離了婚要和我母親在一起。母親說要出國,想必也是那位的意思。

“媽是想……如果你願意的話,跟媽一起出國吧,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看看麽?”

“沒關系,我守着爸就好。”

母親嘆了口氣,緩緩道,“我先跟你爸通了電話,是他,讓我勸你出國的。”

我自然不信,父親從來不會趕我。

“小倩,你也知道你奶奶的脾氣,你爸是不想讓你跟着他受氣。”

“媽,你不用擔心我,我會處理好的,大不了和爸搬出去住。”我知道,奶奶一向不喜歡父親,或許這就叫莫名的偏見吧。老一輩大多重男輕女,奶奶卻偏偏是重女輕男的。她是個強勢的人,爺爺在時便整天被唠叨被嫌棄,父親繼承了爺爺性格中的懦弱,大概就是這點讓奶奶恨鐵不成鋼吧。但我了解父親,他并不懦弱,只是隐忍。如今母親要走,我更不能棄父親而去。

可晚上接到父親的電話,才知道一切只是我的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小倩,爸不是不想留你在身邊,但你也要替爸想一想。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力,你媽可以,我也可以。”

終于明白小說和電視裏所謂的“拖油瓶”為何物了。我若待在父親身邊,可不就是他的“拖油瓶”?

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多餘。從前叫做“家”的地方,如今卻容不下我分毫。

在被窩裏悶了一夜,醒來時枕頭還濕着,眼睛還痛着。但更痛的,是胸口偏左的一寸。

好在是雙休日,可以窩在家裏,放空發呆。

電話裏,子風的聲音透着笑意,“今天是六一,裴老師跟我們一起慶祝吧。”

不好拂了他的意,索性答應下來。正好也借機敲敲邊鼓,畢竟還有一個星期就要高考,雖然我不再是他們的班主任,仍有職責叮囑一番。

把屋子從頭到尾一絲不茍地清理了一通,連原來房客的舊手機都被我從床底下挖了出來,總算打發掉一個白天的時間。

和子風、平冶約好一同吃晚飯。飯桌上少不了一番叮囑,不知他們二位是不是讓我磨得雙耳長繭。

子風舉起酒杯,一本正經的樣子,“裴老師,還記得我們的約定麽?不準反悔哦!”

我心裏苦笑,面上卻信誓旦旦的樣子,“所以呢,高考要努力加油哦!”語畢便欲一飲而盡,卻忽然被人抓住手腕,奪了杯子。

我有些錯愕地望着一旁的平冶将我杯中的酒喝完。

他瞥了我一眼,像是自言自語道,“有些人啊……”

他這話語意未竟,讓人有些摸不着頭腦。過了半晌,我才了然,估計是怕我酒量不好。

想到上次宿醉的事,暗自吐了吐舌頭。擡眼時只見子風怔怔地看着平冶,發現我盯着他,便立刻移開目光,談笑如常。

中途去了趟洗手間,返回的時候座上只剩子風一人,說是平冶有事先走了。

我心裏納罕,看來是十萬火急的事,不然不會連聲招呼都不打。又和子風聊了一會兒,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叮囑他早點回去休息。

一個人走在路上,忽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好像怎麽也填不滿。大口吸氣,努力把腹腔填的鼓鼓的,然後一股腦兒呼出去,卻還是無濟于事。腳步不知何時停在酒吧前。

雖然想放縱沉淪,但其實潛意識裏還是不斷提醒自己,不能醉。可下一刻便覺得倒不如醉了好,可以什麽都不用想,不用煩心父母的事,自己的事,所有的事……

還好,終是沒有迷路,順利地回到家。只是開門的時候手有些不穩,鑰匙插了好幾次才與鎖孔契合。進門踢掉鞋子,正要走進卧室倒頭大睡,隐隐想起似乎忘了拔鑰匙。回轉身子,卻突然撞上什麽,猛地一驚,頓時清醒了許多。

沒有開燈,只覺眼前的人周身透着戾氣,一雙比夜色還黑的眸子晦明難辨。

“平冶?你……怎麽在這兒?”我有些莫名其妙。

“你這樣,被跟蹤狂害了都不知道怎麽死的。”他的話可謂極盡惡毒之能事,“還不開燈,不怕被非禮啊!”

我的腦子終究不夠靈敏,竟沒意識到要責問他什麽,只是乖乖地繞過他,按下開關。

倏忽間明亮起來的光線讓眼睛有些不适,但足以看清對面人的表情。那張面孔上,有憤懑,還有失落……

還沒來得及開口,手臂已被拉住。袖子被卷起,現出小臂以及上面密密麻麻的紅色斑點。

“不知道自己酒精過敏麽!”他邊說邊從口袋裏拿出一管藥膏。

我忘了掙脫,只愣愣地看他細心塗抹。皮膚随着他的動作漾起絲絲涼意,繼而是指肚上蔓延的陣陣溫熱。

“啪嗒”,似有液體滴落在地板上,聲音卻大得足以讓人發覺。

是我,我竟然流淚了。

是為了這忽然而至的關心麽?所有的堅強終于在卸下防備後丢盔棄甲?

感動于在我最脆弱、最委屈的時候陪在我身旁,給予莫大的安慰麽?

我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沒有注意到一張放大的面孔正将頭頂光亮一點點遮去。直到臉頰泛起柔軟酥麻的觸感,才猛地推開身前的人。

卻不敢直視他的目光,只好背轉身,“平冶,時間不早了。”

沒有感覺到身後離去的腳步聲,我又追加道,“我要休息了,請你離開。”

他仍沒有動。

我沒有辦法,只好重新轉過身面對他:“我今天心情很差,不要讓我對你發脾氣。”

“我也是。”他忽然開口。

不等我回答,他便繼續道,“裴倩,我心情也很差,你知道為什麽嗎?”

我不知道,也不想回答。

“你就那麽喜歡子風?喜歡到迫不及待要跟他在一起!”

是質問,卻用了極為肯定的語氣。原來他知道了我和子風的約定。

“憑什麽?給他的期限近在咫尺,對我卻百般拖延!還不如直接告訴我你喜歡他!”

是啊,憑什麽?

我憑什麽想當然地認為自己是他們的促動力?我憑什麽自以為是地把自己當籌碼?

裴倩,你……到底是太天真了。

電光石火間,一個決定在腦海中成型。

我嘆了口氣,越過他走到玄關,伸手推開門。

靜默,直到走廊裏不知哪兒來的風鑽進鼻子,讓我不由打了個噴嚏。

終于,他走向我,經過我,消失。

辦理護照和簽證并沒有費去很長的時間。當我望着自己的身影映在機場光潔的大理石地面時,高考結束還不到一個星期。

最後還是依了母親,盡管個中原因不盡相同。

張伯伯已經先去美國打前站。這樣也好,免得見面後彼此尴尬。

母親善解人意,沒有多問。好像心甘情願地相信這是我經過權衡利弊做出的選擇。

只有我心裏清楚,自己在逃避什麽。

到了芝加哥,我堅持自己單住。母親見我執意,便沒有阻攔。

在張伯伯的建議下,我半工半讀,在芝加哥大學選修管理學課程。後來又考了托福和GRE,繼續攻讀碩士學位。畢業後,便按部就班地進入一家咨詢公司實習,然後正式入職。

一晃就是六年。仿佛只是短短的數次眨眼,卻讓我體會到什麽叫白駒過隙,吉光片羽。

六年間,我同生我養我的那個城市、那片土地幾乎斷了聯系。唯一的牽絆除了父親和幾個要好的朋友,便只有業已功成身退的老劉。

關于那年高考的消息還是老劉告訴我的。高三(二)班還真是争氣,分數都過了重本線,而歐陽子風和叔太平冶更是以高分考取了P大和Q大。

走之前我曾懇求老劉幫我保密,于是也就沒有人知道我出國的事。不過終究沒有辦法踐行諾言,請大家吃大餐;也無法履行和那兩個人的約定。

他們現在應該畢業了吧,或許在國內讀研究生,或許出國留學,又或許直接子承家業。

出于補償心理,總是希望他們很好,非常非常好,好到跻身業內翹楚,不乏豐功偉績。

也許一輩子都不複再見。便只有在采撷記憶之花時,于心中默默祈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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