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意外相遇

“爸,最近好嗎?”照例是兩星期一次的電話粥。

曾因為父親的話感到很受傷,以為他真的要趕我走,後來才明白這樣只是為了不牽絆我的腳步。也許這就是父親愛我的方式,如山一般靜默,卻也深沉。

電話那端傳來父親依舊平和的聲音,“小倩,我挺好的。只是,奶奶住院了,怕是熬不過年關,你……要不要回來看看?”父親試探地問。

多半是由于父親的緣故,我與奶奶的感情算不上親厚。但畢竟是小輩,不好當面直言,只有暗中腹诽。有時不禁向父親發火兒:以德報怨雖然是美德,但也不能甘受窩囊氣。父親總是笑笑,一副與世無争的淡然:兒不嫌母,再怎樣也是自己的媽啊。何況自己也确實缺乏些頂天立地的男子氣概。

如此我便不好再說什麽。既然當事者都不在意,我這個旁人又如何置喙呢?只是不願父親默默受屈罷了。

“嗯,等我休年假的時候吧。”我故作認真地搪塞着,不想讓父親聽出拒絕之意。

“你奶奶還是很記挂你的,嘴上總是不停念叨你,有時候還翻出以前的照片……”

聽父親念着奶奶的好,我知道,他在盡量減少我心中的芥蒂。

見我不語,父親便轉移了話題,“小倩,你在那邊一個人習慣嗎?”

“挺好的,你以前總是告訴我要慎獨,現在終于體會到其中的意味了。”

“工作上跟人打交道的機會不少吧?”

“嗯,主要是聯系客戶。”

“女孩子家,別太拼命,身體重要。”

“謝謝爸,我會注意的。”

“注意身體的同時,也留心一下合适的感情吧。”這才是他的重點。

“彼此彼此哦。”我揶揄道。一想到父親當初只是拿話激我,卻沒有什麽真正行動,我就開始記仇,“對了,那個去年送你毛衣的李阿姨,今年送了什麽?”

“呵呵,”父親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今年織了條圍巾。”

“投桃報李嘛,可不要辜負人家哦!”我打趣道。

周一被大Boss叫去辦公室。

“Penny,最近大中華區事務比較多,Anderson想調個副手過去。”Ray是個直來直去的華裔,講話向來不兜圈子。

“你的意思是讓我過去?”我有點兒明知故問。

“你家就在B市吧?有沒有想趁機回去看看?”

“謝謝你的美意,不過似乎由不得我拒絕吧?”

“哈,Penny,那就這麽定了。”Ray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Anderson也算是你的老上司,跟着他只有好處。”

我聳聳肩,“那就看他願不願吃回頭草咯。”

從未想過以這樣的機緣回到家鄉。

我用新買的手機號給父親打電話,讓他老大驚喜了一番。

按照他發過來的地址,我先去醫院看望了奶奶。

少不了被她老人家噓寒問暖。不過大概是太久沒有見面,我竟也不甚反感,任她自說自話地絮叨半天,索性洗耳恭聽,泰然處之了。

從醫院出來正好是中午光景,便把父親約出來在外面午餐。

好久都沒有吃正宗的Chinese Dishes了。在美國時因為工作忙,周末也只能在超市買些不甚地道的食材,以不甚地道的烹饪術略略加工,味道自然不敢恭維。我的廚藝基本屬于菜鳥級,以致跟同事potluck時不得不以餃子搪塞。

既然回來了,就要好好犒勞一下自己的胃。恰巧父親上個月去喝同事女兒的喜酒,覺得那家餐廳味道不錯,便推薦給我。

餐廳的裝潢古色古香,頗具格調。牆壁上裱着清明上河圖以及鄭板橋等人的墨寶,卻不顯得附庸風雅,反倒是一派渾然天成,并和‘集雅軒’這名字相映成趣。菜名也取得古樸雅致,配上青花或景泰藍的碗碟,不覺令人食指大動。食過半巡,更有主廚親自前來向食客征詢意見,詳盡記錄,萬分誠意。

買單時,一位自稱經理的人走過來對我們說,“恭喜您二位,是我們今天第99單顧客,因此可以享受免單優惠。”

“爸,要知道是這樣,我們多點一些就好了。”我開玩笑道。

“看來是托女兒的鴻福,老爸竟吃到免費的午餐了!”父親笑着說。

回國第一天就有這樣的好事,自然心情大好,拉着父親去shopping,給他添一身新衣。

俗話說“福無雙至”,可今天不知是讨好了哪個方位的財神,刷卡時發票號又中了獎,獎品是iPad。

“小倩,看來咱爺倆應該去買彩票了!”父親樂得合不攏嘴。

Anderson不愧是老上司,細心周到,竟連住處也幫我安排好了,讓我先安置行李,再來公司報到。我不由對他生出幾分感激,作為西方人,人情能做到這種地步,真可謂盡心盡力了。

來到老安的辦公室門前,看到他正和一個人談笑風生,便準備到休息區等一會兒。

正欲轉身,卻見他迎了出來,熱情地擁抱了我,用帶着些許洋腔洋調的中文打招呼,“Penny,歡迎回來!”

“老安,好久不見!”這是我對他的昵稱。

他引我進了辦公室,一邊介紹來客:“這是華野的CEO Phillip,我們是好朋友;這是我的老下屬和新副手Penny。”

我出于禮貌,向對方主動伸出手,微笑着說:“Phillip,幸會。”

對方的手勁真是大,竟握得我有些吃痛,但唇角仍維持着上揚的弧度。只見他頗有意味地打量我,緩緩開口,“幸會,Penny。”

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外表出衆的男子,但并沒有給我留下太好的印象。

我跟老安寒暄了幾句,領了隔壁辦公室的鑰匙便告辭。

助理已經把最近幾宗Case的材料整理好交給我,我便開始着手分析。

不知過了多久,敲門聲響起,我以為是助理,便沒有擡眸,只是揚聲道:“請進!”

久久沒有聽到回話,我不禁擡起頭。

原來是方才那位Phillip。

“有事嗎?”我挑眉問道。

“你欠我一頓飯。”他好整以暇地說,“現在可以下班了嗎?”

真是莫名其妙。我暗暗皺眉,不過念在他是老安的朋友,忍住沒有發作。

“哦?”

“如果你還記得幾天前用餐免單經歷的話。”顯然很滿意地看到我有些驚訝的表情。

是他?

果真“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莫非,并不是因為我和父親是第99單顧客……

我仔細打量他,卻想不起來之前認識這樣一個人。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換上一副無奈的表情,掏出名片遞給我,“看來,我還沒有正式介紹自己。”

叔——太——平——冶!

當這四個漢字映入我眼簾時,我很難将他同眼前的人聯系起來。

“你是……平冶?”我簡直要懷疑自己的觀察力了。

“比以前更帥了?”

“比以前更自戀了。”我“噗”地笑出來,“你……沒整容吧?”

他以前自然是好看的,只是那種“李俊基式”的好看卻和現在是全然不同的兩種風格。

他除下黑框眼鏡,我方才漸漸找回記憶中的輪廓。六年,兩千個日子,給他——那個叛逆不羁的少年——帶來了太多改變。

“裴倩,你長高了——當然,只是相對而言。”

好吧,還是和以前一樣的毒舌——幸虧他沒坦言我變老了。

這樣意外的重逢,說不出是什麽感覺。現實的影像将記憶的剪影慢慢風蝕,卻仍留有殘痕,無法嚴絲合縫地合而為一,于是産生了一種名叫“時過境遷”的張力。

“老劉早就招供了。”等待上菜的時候,他對我說,“三年前我去波士頓進修的時候,曾去芝加哥找你,只是沒有找到。”

他目光中的深邃被我有意無意地忽略,只是接口道:“三年前?這麽說你在Q大讀的是2+2?”

“不,我本科提前畢業,在美國修了兩年MBA,去年回來工作。”

“真了不起!”我由衷贊嘆,“那家‘集雅軒’是華野旗下的産業咯?”

“嗯,華野主要經營地産和高級酒店。”

“不愧是高級食府,看來我欠你好大一個人情了。”忽然想到了什麽,“‘灡裳’不會也是吧?”

“恭喜你,答對了。”

唉,當時一定是腦子秀逗了,才樂天地以為自己會有如此好運。

“麻煩菜單。”我對侍應生打了個手勢。

我推到他面前,做好放血的準備,“多點一些吧,盡量挑貴的。”

他望着我,嘴角浮起一抹邪笑,“所謂細水長流,好東西不能一次享完。”一副計上心來的得色,“你可以慢慢還——每天陪我吃飯。”

就知道他不會有什麽好點子。

“平總,我不喜歡拖欠,還是一次付訖吧,免得還要加利息。”

“你倒是提醒我了,利息的話——就利滾利好了。”

那麽我就永無逃出生天之日了。

算了,跟這種人鬥嘴很難讨到便宜,我索性不理他,待菜上桌便開動起來。

一時無話,草草吃完,我買了單,他也沒有說什麽。

他沒開車,我也不想讓他送,便借口有事先回公司。

并不是我怕他,而是他的氣場讓人感到危險。換作以前,我還勉強能以師尊鎮住他,然而現在,我深知,在他面前,我只能算弱勢群體。

但願是我神經質、多疑。然而事實并不遂願。

我曾想當然地以為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卻低估了他的毅力。

沉浸在思緒中,沒留神前面的路。腳下一崴,幸好高跟鞋質量過關,鞋跟完好,只是腳踝有些痛。

眼前不禁浮現出多年前的畫面。學校後的小路上,他扶着我慢慢走着,昏黃的路燈映出我們一高一低的影子……那時,心裏很溫暖。

從何時起,那種溫暖的感覺被莫名的惶恐所取代了呢?我不知道。

某個睡不着的夜裏,我也曾問自己,如果不考慮師生身份和年齡差異,僅從男人和女人的角度出發,我會不會愛上他。

他,是令我困惑的。

不像子風,令我有過心動的感覺,繼而想去疼愛和關心。

可是平冶,讓我看不清自己。

忽然感到身後傳來熟悉的溫度,有人扶住我的胳膊,将我慢慢拉起來。我沒有拒絕,依着他的力道站起身,走到街邊的藤椅上坐下來。

“看來高跟鞋不适合你。”他輕聲說。

我試着轉動腳腕,只有輕微的陣痛,看來并無大礙,便說,“只是扭了一下,沒關系的。時間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歇一會兒就走。”

他點點頭,問我要了手機號碼,說回去後打給我,便起身離開。

他走以後,我整個人終于松弛下來。呼吸着夜風中屬于這個城市的獨特氣息,感覺前所未有地融入其中。六年了,離開這麽久,竟沒想到還有機會回來好好看看它,賞其光影霓虹,覽其繁華喧嚣,觀其天地人間。它雖然每天都在改變,卻總有些東西是恒久而親切的。

閉上雙眼,再一次深深吐納,頓覺七竅暢通,靈臺清明,竟不覺恍然入夢。

半夢半醒間,只聞耳畔呢喃之聲若隐若現:“裴倩,你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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