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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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何時,身處何方,2118年的那個初夏都是值得被銘記的。哪怕是小七到了風燭殘年,對這個世界已無過多眷戀地枯坐在院子中看着在暮色中已是青黛色的遠山,寂寂的、和暖的暮春的晚風從四野吹過來,拂到他身上,一種夢回千裏的驚悸便如電光火石般襲來;或是他率領唐僖宗的禁衛軍在長安城下厲兵秣馬、枕戈待旦,靜待正強渡渭水而來浩浩蕩蕩的黃巢大軍;又或是他坐在100年後國家財富委員會莊嚴肅穆的大廳,面對13個正和妙齡女郎打情罵俏、無暇他顧的委員,毫不猶豫揚手飛出13把飛刀。但只要一閉上眼,2118年那個風涼如水的、合歡花從初夏開到深秋的、荷花帶着植物本身自然的清香氣一直從早晨婷婷到傍晚的夏天便無以回避地迎面而來。
而現在,不可避免地,小七老了。盡管他有功于國家(他也說不清楚他為什麽有功于國家),最高人民委員會也給他頒發了充斥着“于國有功,國士無雙”等虛妄之詞的牌匾并敲鑼打鼓送到他的樓下,并準許他經過一系列的基因改造和器官移植活到500歲的特權,但他毫不猶豫便拒絕了。很顯然,當一個人活到只剩下回憶時,時間對他來講,不再是恩賜,而是累贅。
就在桃花飄落的瞬時,他恍惚看到春藤便站在院子中,她還是那個明淨如水的17歲少女,和她離開家時一模一樣(她到底有沒有離開家過,小七已然記不清了),眼睛明澈得如寒冬臘月夜裏的星子,她站在那株已經開花的含笑樹下,她便沾染了含笑的香氣,身上散發出果糖般的味道,她輕輕地喚他“阿兄。”他咕嚕着要應承,但她已是不見,如她來時那樣,春藤總是這樣在他暮年的夢與非夢的邊緣頻頻出現。
還有,自小七落入暮年的樊籬之後,阿丙與玄月也不時光顧他的夢,進進出出,連聲招呼也不打,仿佛他們才是他夢的主人。和他們失散已經許多年了,要憶起他們當年的模樣,也是一件頗為費力的事情,但有時也不全是這樣,比如今晚,月色朗照,夏蟲嘤鳴,也許只是風吹葉落、雲開日出的剎那,他便夢到了玄月。
也是一樣的初夏夜,月光也是一樣的爽朗,夏蟲也一樣的随風吟唱,玄月吹笛子,大概是《彩雲追月》吧,又或是《春江花月夜》(玄月什麽時候學會的吹笛子,小七也說不清),反正她也就會那麽幾首。那時他還年少,聽不出什麽弦外之音,大家都有些惆悵,也只是年少時的輕愁吧。玄月背對着他,忽而,她側過臉,月光下,她的臉如凝了一層脂,如玉一般,小小的耳垂精巧得讓人心疼。
“要是你到長安城找到了春藤,那麽我呢?”玄月問他,小七沒有想到一個17歲的少女會提出和愛情相關的長長久的題目,他難以作答,一時語塞,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月上中庭時,小七已是睡意闌珊了,沉浸在往事的深潭中愈沉愈深讓他有些感時傷懷,他終究敵不過時間的安排,他孑然一身,老得只剩下回憶了,他都不記得自己多少歲了,但至少也快有100歲了吧。
之所以忽略時間,甚至刻意忘記年齡,小七以為那樣可以擺脫時間對自己的束縛。小七無非是在等兩個人,一個是春藤,一個是玄月,但她們兩個他是等不到了,至少暮年的小七是這樣想的。自打小七從長安城返回昭關,鎮上的人都在說春藤10多年前便死在故鄉或是他鄉,死在土地廟的廢墟或是鳳凰嶺的某處大山,至于何時何地,誰也說不清,唯一肯定的是,春藤死時孤獨萦身,無以排遣。
玄月也是如此,自上次在百樂門飯店分別以來(小七忽然想到,最後一次分別應當是在玄武湖畔,當時他和Annie被一只翼展巨大的翼龍帶走,而玄月不知所蹤),便沒有再見面了,想來也有不少個年頭了。
其實,小七等待的人一直都是玄月,而玄月以為他等待的人是別人,又或許,玄月知道他等待的是她,只是她覺得時間還多,人生無論如何的迂回曲折,時間總還是夠用的。年少時,人們總是以為自己是時間的主人,時間或多或少總是在取悅主人的,不曾想,時間在悄無聲息的流逝中偷偷把朱顏玉容換成了白發蒼蒼,這時人們才明白,駕馭這個世界的一直都是時間,只是這時,她才會發覺,未許的情、未到的愛都變得可有可無、毫無必要了。
阿丙的兒子阿丁全家都在照顧小七的飲食起居,阿丁做的飯菜很合小七的胃口,讓他恍然回到年少時,因為阿丁做的菜和母親的幾乎是一樣的味道,小七不禁想昭關人做的菜是不是一個味道。上樓時,小七聽到遠處昭關大山上的猴群傳來長嘯聲(這些山橫亘在長江邊上,還算不得是山,只是連綴成片的丘陵罷了),還有些猴子在他樓邊的桑樹上上竄下跳,發出“吱吱”的叫聲,他用手杖揮了揮,“你們這些猴子呀!”猴子便心領神會似的向遠山遁去。
一對,兩對,一行,兩行的螢火蟲從小七的眼前飛過,快入秋的季節,還有這麽多的螢火蟲倒是有些稀奇,螢火蟲離他的眼睛只有一揮手的距離,他甚至可以看到它們噏合的腹部和扇動的翅膀,阿樂曾經教過他的昆蟲語,這些枯燥乏味的昆蟲語小七根本不想學,更不用說要學會昆蟲語還要學習釋迦牟尼編撰的《昆蟲梵語學》,而且,即便是學會了昆蟲語,如阿樂一樣,運用自如,無非是引誘蜜蜂奉獻點蜂蜜,慫恿飛蛾以自戕的方式落在仇家的菜湯裏,如此而已,用場不大。
春藤是2110年春天出現在昭關鎮的,大概是桃花剛開幾天的樣子。這一點,小七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時他還在讀小學五年級,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為《惜春》,小七抓耳撓腮,不得其法,只得盯着院子裏正盛開的兩株桃樹,希望能找到點惜春的線索。而這時,衣衫褴褛、面呈菜色的春藤出現在昭關鎮街頭,與春藤一齊出現的,是同樣一個衣衫褴褛、面呈菜色的女人,跟随她們出現的是一大群遠道而來的蒼蠅,它們遮天蔽日,只跟随她們,她們走走停停,它們也走走停停。女人一路上都在咳嗽,走幾步就咳嗽,彎下腰咳嗽,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
也沒有誰在意春藤和那個女人的出現,因為兩年前,昭關鎮的人就死得差不多了,據相關部門的統計,注銷了四分之三的人口。死去的人是因為感染了一場席卷全球的瘟疫,剛開始,這場瘟疫只是出現的南美的安第斯山脈,後來,美國的落基山脈、俄羅斯的外高加索山脈、中國的祁連山脈也陸續出現了瘟疫。此時,全球才開始研究疫苗,但為時已晚,兩年間,全球四分之三的人口便命喪失瘟疫之手,而這時,瘟疫的命名工作也有了結果——π病毒(人類總是把搞不清楚的東西命名為π)。
關于π病毒的溯源工作也有了進展,直指離地球5萬光年的人馬座一顆類地行星,也就是說,π病毒很有可能是人馬座外星人施放的,這一結論讓地球人不寒而栗,人馬座的外星文明程度是地球人望塵莫及的(這一點在100多年前霍金的《星際旅行》一書中有提及,霍金曾警告人類不要和外星文明接觸)。所以,π病毒的溯源工作也就匆匆結束了,自此,人類便生活在惶惶不安之中。
匪夷所思的是,π病毒一開始便帶着某種詭異的屬性。一開始,人們對這種病毒知之甚少,甚至認為這不過是上帝懲罰人類的惡作劇,就像一百多年前的“新冠”病毒那樣。但随着π病毒感染人數的不斷增加,它的這種詭異屬性便顯露出來——它只感染高知人群。π病毒從感染諾貝爾物理、化學、醫學獎獲獎者開始,一波疫情下來,存世的諾貝爾獎獲獎都就所剩無幾了,這幾位幸存者噤若寒蟬,因為自他們獲獎那天起,對他們抄襲的指責與謾罵就從未止息。最後,這幾位幸存者放棄掙紮,寫好承認抄襲的遺書,便與世長辭了。而他們的死,又從反而證明了π病毒只感染高知人群這一自然屬性。
昭關鎮第一個留美博士玄明便是在π病毒出現的第二年失去了他在哈佛大學中國研究中心的工作,他是唐史研究專家,尤其是研究黃巢起義的權威,但玄明的博士學位卻是在哈佛大學醫學院取得的,他是神經內科專家,尤其在幹細胞移植領域頗有聲望。當時,哈佛大學有名望的教授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沒死的,也都躺在醫院裏并且祈盼着盡快死去以維護他們最後的榮光,如果再死得晚一點,他們學歷造假、學術不端的醜聞将會徹底暴露于衆,對一個有名望的教授來說,顯然比死了還難受。
中國研究中心只有玄明還有幾個年青的助理還健在,玄明健康得像個沒事人一樣,哈佛大學學術委員會不得不懷疑他的學術論文的清潔性,于是召開了會議,會議紀要很是寬容地容許他于7天內死去,以證明他是一個經得起π病毒檢驗的正宗的哈佛教授。7天過去了,玄明健康如故,學術委員會不由分說便解聘了他,并且不顧他的苦苦哀求描繪給予任何補償。
失去了工作的玄明,也失去了在哈佛大學的住所,他本想接上寄宿在修道院的女兒玄月回到中國,但他不想就這樣灰溜溜回去,他要證明自己的學術成就都是貨真價實的,并非學術造假所來。顯然,玄明已經認可了π病毒只感染高知人群這一社會共認的定論,玄明知道π病毒只感染高知人群的屬性,但他實在是想不通為π病毒什麽要獨獨遺漏了他呢?莫非π病毒還會歧視黃皮膚的中國人?想不通歸想不通,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感染上π病毒,就算是死,他也要證明一個中國人的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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