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怕有什麽用?”
來年三月。
氣溫遲遲不見回升,春寒料峭。
晌午的太陽撥開雲層,稍稍探出頭,稀薄輕紗似的鋪在洛陵一中的校園裏。
尖銳的下課鈴一響,各班教室裏湧出密密麻麻的人群,朝樓梯間彙聚,直奔食堂而去。
教室裏,八組五號的課桌上,書籍堆砌成一堵矮牆。
嘉南強打着精神,提筆記下黑板上幾個文言虛詞的用法,慢吞吞地拔下筆帽,合上書。
抽屜裏的手機無聲亮起,提示她收到一條新消息。
魏:“今晚七點,挽月會所。”
嘉南盯着那行字,過亮的屏幕光讓她眼睛不自覺地微微眯起。她頓了幾秒,把對話框删除幹淨。
第二條消息緊接着冒出來——
魏:“缺席或遲到者将接受懲罰喔。”
魏的微信頭像是貓,圖片背景漆黑,貓身雪白,兩只貓眼空洞地凝視着鏡頭。
細看之下,貓臉竟有幾分像人臉,透着莫名的詭異。
嘉南胃裏泛起抽搐,突如其來的疼感讓她瞬間捏緊了手機的邊緣。
她右手指骨緊繃着,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寫下“魏”字,然後在上面打了一個叉。
突然,已經息屏的手機再次亮起,有電話打進來,嘉南心裏一窒。
看見來電顯示“財神爺”三個字,又讓她神經稍緩。
“喂?”
對面很吵,環境嘈雜,那道聲音卻清冽低沉,帶着點兒懶散地問她:“你今晚幾點回?”
嘉南怔了怔。
懷疑對方打錯了電話,她和他之間劃着楚河漢界,冷淡疏遠,從不越矩,同住一個屋檐下,誰也不會關心誰幾點回家。
“嘉南?”對面見她沒出聲,又耐着性子,喊了聲她名字。
“在。”
“我問你,今晚幾點回去。”
那頭的風聲更大了,像有無數旗幟被吹得翻飛。
嘉南想了想,斟酌着說:“不是很确定,怎麽了?”
“我忘了帶鑰匙出門。”
原來是這樣。
嘉南不能确保回家的時間,只好說:“我盡量早點回,你到時候敲門如果沒反應,就再打下我電話。”
“九點前。”對面給她定死了時間。
嘉南猶豫:“我今晚有事情,可能要遲一點。”
對面仍然堅持:“九點之前。”
不給人留餘地。
嘉南默默咬牙,她白天在學校上課,晚上抽時間去文化宮練舞,有時候練得狠了,回家就晚。
她與這位財神爺打照面的機會并不多。
夜裏失眠時,她偶爾會在淩晨聽見開門的動靜。
嘉南本能地警惕,豎起耳朵聽,老房子隔音效果差,那些開門關門的動靜、浴室的水聲,像白噪音一樣細碎地響着。
要不了多久,又恢複了安靜。
他行蹤不定,作息成謎。
嘉南不知道他從哪裏來,是幹什麽的,僅僅因為他錢多,适合被敲竹杠,他們就成了同一個屋檐下生活的陌生人。
嘉南不想得罪他,于是答應下來:“九點前我會回去的。”
這次她清晰地聽見了摩托車發動的轟轟聲,似要劈開風,劈開空氣。
對面聽到滿意的答案後挂了電話。
嘉南耳邊恢複了安靜,所有聲音戛然而止,她仍置身于午後空蕩的教學樓。
陽光寂寥地打在玻璃窗上。
教室黑板的上方懸挂着一面圓鐘,時間提醒嘉南,她現在必須要去食堂了。
她将手機關機,塞進書包最裏層,艱難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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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食堂分三層,一樓和二樓窗口多,飯菜分量大,且有免費的湯,去的人多。
嘉南一般選擇人少的三樓。
她站在打飯窗口前,視線掠過餐盤裏盛滿的各種食物,腦海中有張表格,自動跳出相應的卡路裏。
雞蛋139,瘦肉143,西藍花27,南瓜23,胡蘿蔔39……
雀山芭蕾舞團中的大部分女孩對這張表倒背如流,嘉南不過是其中一員。
她們嚴苛對待送進口中的食物,恐懼它們在自己體內變成堆積的脂肪,長胖是一種酷刑。
嘉南及時警醒,想起醫生的叮囑,沒有放任自己繼續沉浸在壞情緒裏,在食堂阿姨催促的目光下,她點了絲瓜、蝦和小團米飯。
“嘉南……”身後響起熱情洋溢的招呼聲,同班同學孫汝敏端着餐盤走過來,坐到她對面。
嘉南捏了一下垂在膝蓋上的圍巾流蘇,點頭示意。
孫汝敏看向她餐盤裏的飯菜,感嘆:“你吃得好少,難怪這麽瘦。”
“還好。”嘉南掰開一次性筷子,低頭默默吃東西。
孫汝敏悄悄打量她,女孩紮着簡單的馬尾,穿着臃腫的冬季校服卻仍顯清瘦,從袖口露出的手腕骨感修長,白得晃眼。
肩頸的線條最好看。
孫汝敏轉學過來的第一天,在學校宣傳欄的照片牆裏看過一組演出劇照,照片中的女主角輕盈、優雅,聚光燈下,像天鵝映水。
來7班沒多久,孫汝敏和班上同學已經混熟了,打成一片。
唯獨嘉南。
孫汝敏發現,嘉南不喜歡別人的靠近、親昵和女生間一切表達親密關系的小動作。
結伴上廁所,相邀去商店,分享同一杯奶茶,手牽手,挽胳膊……這些都與嘉南無緣。
嘉南是獨行者。
“你嘗嘗這個,”孫汝敏收回思緒,夾了一塊紅燒肉遞過去,“好好吃。”
突然出現在米飯上的肉塊呈焦糖色,肥瘦相間,裹着香濃醬汁,因油脂而染上淡淡的光澤感。
嘉南說:“謝謝。”
腦海中卻跳出一個卡路裏爆炸的大數字。
在孫汝敏的注視下,她将肉送進口中,就着米飯慢慢咀嚼,再慢慢吞咽。
她搭在膝蓋上的左手攥緊了圍巾,竭盡全力控制着幾乎快要打顫的牙齒,和顫抖的面部肌肉。
盡量不動聲色地守住秘密。
這樣在外人看來,她尚且還算個正常人。而正常人不會因為一塊紅燒肉崩潰。
孫汝敏被她新交的隔壁班朋友叫走後,嘉南沖進洗手間吐了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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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放學,嘉南背起書包往校門外的公交站走。去老文化宮,還需要轉一趟車。
等下了車,街道兩旁的路燈已經亮起。
頭頂天空像一面巨大的湖泊,被冷風吹散的雲泛起漣漪。
無人問津的文化宮如深山古剎般隐在竹林和古樟後,當年興旺時,也曾門庭若市。如今落寞了,人都走光了,樹影重重下,愈發冷寂凄清起來。
兩扇鐵門半掩,門衛室空着,不見人影。
嘉南仰頭看,前方的水泥建築中只有四樓的舞蹈室亮着燈,其他樓層的窗口黑黢黢的,仿若幽深的洞穴。
她才走幾步,聞到空氣中的煙味,花壇後有紅色火星一閃一閃,兩個保安在閑聊,語調呷亵:“魏校長又帶女同學出去咯?”
“可不是嘛。”
“這裏到底是文化宮還是雞窩喲?”
問罷,他們發出含糊暧昧的竊笑。
嘉南改道從另一個方向繞進樓中。
推開舞蹈練習室的門,走到打卡機前打卡。
規矩是柳曦月生前定下的,除了周末集中安排的舞蹈課程,周一至周五需完成十小時的打卡,保證他們的訓練時常。
“滴——”。
打卡聲驚動了角落裏玩手機的蘇薔。
她看見嘉南很驚訝,撩起自肩頭垂下的卷發,問:“你怎麽來了?魏春生沒有通知你去挽月會所演出?”
“你确定那是演出?”嘉南道。
蘇薔一時哽住。
舞蹈表演,附帶陪酒,被揩油。
去年冬天柳曦月突發心梗去世,丈夫魏春生繼承了她所有的遺産,包括她悉心打造的芭蕾舞團,和舞團中的女孩們。
柳曦月用心經營十五年的文化宮,魏春生只花三個月,讓它名聲狼藉,變成了保安口中的“雞窩”。
撤掉了所有興趣輔導班,只留下了王牌舞蹈班——雀山芭蕾舞團。
這個班的成員全是柳曦月親自篩選留下來的。她要身體條件好的,舞蹈天賦佳的,能吃苦的,能堅持的。他們來學舞,柳曦月不僅免學費,還給補貼,讓他們當中的某些人不會因家庭拮據而中途退出。
嘉南八歲給柳曦月敬了拜師茶,至今已經跳了九年舞。
舞團裏像她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
如今魏春生帶着她們談生意,赴宴會,年輕漂亮的女孩們成為了酒局飯桌上的籌碼。
學生們背後直呼魏春生的大名,給他起不雅綽號,當面則恭恭敬敬叫他魏校長,魏先生。
憤怒和恐懼都壓在心底。
她們當中家庭條件好的都退出了。現在留下來的,都是無路可走的,前途渺茫,剛好任魏春生拿捏。
今晚的局,蘇薔原本也被要求去,但她崴了腳,沒辦法。
蘇薔靠着牆壁,拿手機跟新交的男友調情,這個月她談了三個。放任的滋味好過空虛,她想要找人陪她玩。
嘉南去更衣室換好了舞蹈服和足尖鞋,開始壓腿,練基本功。
重複的動作跳了一遍又一遍。左腳踮着,右腳高高擡起,修長手臂劃過一道圓弧,像鳥類扇起翅膀。
每個動作都力求完美。
她的肩頸和背脊上爬滿了汗水,但遠遠不夠。中午食堂中那塊多出的紅燒肉揮之不去,即便吐出來了,也有負罪感。
不斷跳舞,不斷出汗。
直到身體支撐不住,她才停下來休息。
“你也太拼了。”蘇薔視線仍在手機上,給男友發了張露骨的表情包,餘光瞄向嘉南,問她:“你做什麽事都這樣嗎?”
跳舞是,讀書也是。
柳曦月曾經承諾的條件太優渥,使得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從小就把生活重心放在舞蹈特長上,幾乎半放棄了文化課程,只有嘉南,在校成績一直不錯。
洛陵一中出了名的難考,她是憑自己本事進去的。
嘉南沒回話。
蘇薔也不在意。
對面網戀的男友擔心她發的是騙照,發了視頻通話過來,蘇薔正打算接,被一個電話意外打斷。
“喂?”
電話裏的人對蘇薔說了什麽,蘇薔不斷看向嘉南,一邊說:“對,她在舞蹈室……在我旁邊,好……”
對方讓嘉南接電話。
蘇薔把手機遞給嘉南,用口型無聲地告訴她:“魏春生。”
嘉南看見手機屏上蘇薔備注的是“死龜公”,直白露骨。嘉南指間都在滴汗,她擦幹淨手才接電話,“魏先生。”
魏春生語氣中聽不出任何的不耐煩,只說:“嘉南啊,你的手機關機了。”
他是江南水鄉人,說話和風細雨的:“打不通呢。”
“沒電了。”嘉南說。
“那我發的信息你有沒有收到?”魏春生又問。
“什麽信息?”嘉南說,“我不知道。”
“沒關系,現在知道也不遲。”魏春生很好說話,“我把地址發到蘇薔手機上,你現在過來就行了。
“我讓司機去文化宮接你。”
嘉南推脫不掉了。
她用毛巾擦幹汗,換回了自己的棉服。
蘇薔評價她的穿着:“真土。”最簡單樸素的長款棉襖和直筒褲,沒有任何裝飾。
又說:“純也是真的。”
素面朝天,卻吸人眼球。
“你長這麽漂亮,不談男朋友浪費了。”蘇薔關掉空調和燈,跟着嘉南下樓。
“男朋友有什麽用?”嘉南問。
蘇薔:“用處可多了,可以花錢給你買東買西,還能逗你開心解悶……”
嘉南:“會願意給你花很多錢嗎?”
“當然不會啦,”蘇薔清醒地說:“人家也不是冤大頭,給我點點水果沙拉,送送花,還是沒問題的。”
嘉南想了想,說:“好像不夠。”
蘇薔:“哇,看不出,你好大的野心。”
嘉南平日裏沉默寡言,跟誰都不親近,蘇薔本以為她清高,是不屑于花男朋友錢的那種人。
“看來當你男朋友不容易,會被你榨幹。”蘇薔開黃腔。
魏春生的司機來得比想象中要快,車停在文化宮的鐵門外。
保安站在門衛室窗口,目睹兩個女孩上了豪車,再次露出了鄙夷的笑。
車內後座寬敞,蘇薔偏要擠在嘉南身邊。
嘉南問她:“你也要去嗎?”
“順路。”蘇薔晃了晃手機,說:“我去找男朋友的,他剛發的朋友圈定位就在那附近。”
他們是昨天在社交網站上認識的,今晚兩人第一次見。蘇薔補了個妝,對着氣墊盒上的小鏡子整理頭發,一路上忙得很。
嘉南轉頭看窗外的夜景霓虹,兩岸高樓迅速倒退。
到達目的地,下車之前,蘇薔忽然問嘉南:“你怕不怕?”
“她們都說現在只是被揩油,再過一陣說不定就被安排上某個大老板的床了。”蘇薔說得直白,展顏一笑,口紅色號明豔,“當然啰,錢肯定翻好多倍。”
還真有人願意,甚至不需要魏春生使手段。
這樣一來,真坐實了“雞窩”一說。
嘉南莫名想,如果鬼神之說是真的,柳曦月死後魂魄不散,看見這一幕幕,會作何感想。
蘇薔用手肘撞了撞嘉南,“問你呢,怕不怕?”
“怕有什麽用?”
嘉南重新系上圍巾,關上了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