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雲臺程明宣,早死姜阿寧

時正年底,雪紛紛揚揚落着,沒多久,地上就鋪了一層白毯,踩一腳就留下了難看的烏黑印子。

姜婳懶懶打了個哈欠,裙擺迤逦地從回廊上經過,眼角餘光卻瞥見一襲青衣,背影頗有幾分青竹之姿,正落落地在雪地裏走着。青衣走過,身後兩行腳印漸漸被落雪掩蓋。

這是在姜家前院,姜婳琢磨着大概是上門拜訪伯父的士子,便轉頭問道:“那是哪家的郎君?”

侍女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那青衣人影走得飛快,她只瞧了一眼就不見了蹤影,但她反應快,立馬回道:“姑娘稍候,婢子這就去問問。”

姜婳想了想,擺了擺手:“罷了,先回屋吧。”

她這幾日精神懶怠得很,請了醫士來也說不出什麽緣故,剛剛出門走了一圈,這會身體上更為疲累。因此雖對那士子起了興趣,但這興趣并不深。

她回屋裏坐下不過片刻,就有一粉衣侍女進門,眼眸亮晶晶的。綠璇性子活潑,在阖府下人裏的人緣都不錯,慣會打聽各種小道消息。

姜婳一見她那樣子,就知府裏又有了閑談,随口問道:“府中出了什麽事?”

綠璇道:“回姑娘的話,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有位年輕郎君上門求見國公爺,聽說那位郎君俊逸出塵,如清雅綠竹,風姿比之府中幾位郎君更為出衆。就是家世太低,國公爺都沒見他,就讓人走了。”

她話裏顯而易見的遺憾,引得姜婳又開始好奇起來,綠璇說的郎君應該就是她方才在前院瞧見的那青衣人,背影看起來确實有幾分風儀,原來正面竟這般出衆麽?

“家世低?到底是哪家的?叫什麽名字?”

這時代民風開放,女子私下問起外男并不是什麽羞于啓齒之事,膽大者還有當街贈花訴情的,傳開皆是美談。姜婳初時還有些驚訝,後來便習慣了。

綠璇道:“那位郎君姓程,卻與威武大将軍程家沒什麽關系,只是個小地方來的,祖上官職都不高,可惜了那副好相貌。”

聽侍女三句不離郎君的家世與相貌,姜婳興致缺缺地皺了皺眉,知曉這是高門婢女的通識,但她心裏到底有些不得勁,擺擺手讓綠璇退下了。

她一出生就是士族高門之女,注定一生榮華富貴錦衣玉食,這就不得不說明投胎的重要性了。上輩子她的投胎技術就挺好,就是死的早,這輩子眼睛一睜便知道自己又投了個好胎,只是不知還會不會死的早。

出身這種事得看運氣,偏偏這時代最看重出身門第,像剛剛那位青衣士子,風姿再如何出衆,家世不高就讓他難有出頭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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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享受着階級帶來的好處,但怎麽說還是有幾分羞慚。

留下的侍女青櫻很會察言觀色,見姜婳皺了眉頭就知她心裏擰巴了,便岔開話題道:“姑娘,錦衣閣新做的衣裳送來到了夫人屋裏,您要不要去看看?”

姜婳點點頭,随她去阿母屋子裏看衣裳去了。還有一個月便是除夕,她今年要随阿母和伯母堂姊赴宮宴,衣裳要仔細挑揀,不能出風頭,也不能太簡單。

跟阿母商量選好一身杏紅色散花錦裙,她便懶懶靠在椅子扶手上,渾身都提不起勁來。阿母輕拍她背道:“阿寧最近怎麽了?我瞧着你眼皮子都睜不開了。”

“我眼皮子睜着呢,您快看看,難道我眼睛變小,您看不見了?”姜婳趕緊睜大眼睛,睫毛撲閃撲閃地眨眼。

李氏嗔她一眼,啞然失笑:“你這孩子,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呢?”問她東,随口加一句西,她偏偏就只注意到那一句随口的西,叫人聽着哭笑不得。

母女倆沒說幾句,姜父便回來了,看見姜婳靠在椅子上便笑道:“阿寧是懶筋作祟,多動動就好了。”

話雖如此,可他卻最是寵愛這個小女兒,連重話都不舍得說一句的。

姜婳上前接過他的外衣,挂在旁邊的架子上,好奇問道:“阿父,您今日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事情談完了便回來了,我得回來陪夫人和阿寧用晚膳。”姜嵘一本正經地說着,坐在李氏旁邊椅子上,伸手捏了下她的手背,被李氏瞪了一眼。

姜婳只當沒看見,挂好衣服後就過來坐到一旁聽着阿父和阿母說話。

“夫人可見了今日的府中來客?”姜嵘輕啜一口茶湯,眉峰稍稍擰起,“大哥行事太過了些。”

李氏搖了搖頭,大伯性子向來高傲,怎麽可能看得上那位寒門士子,避而不見不過是尋常罷了。

姜婳在腦中迅速思索,今日府中有什麽事?哦,來了個氣質出衆的士子,結果被大伯父避而不見。

她精神一震,插話問道:“我聽說那位士子風姿比之阿兄和幾位堂兄更甚,阿父您知道他嗎?是不是真的?”

李氏嗔她:“你這又從哪裏聽來的?明明程家郎君來的時候,你都不在府裏。”

姜嵘卻興致勃勃地開始說起來:“确實如此,那程家郎君豐神秀逸,蕭然如園間綠竹,我見過他寫的字,不得不說,岫之不及他。”

他說的岫之是姜婳的兄長姜存,也是個學問出衆的士子。在姜婳不大的交際圈子裏,自家哥哥絕對是其中翹楚,那程家郎君的學問竟比姜存還好?

她不太相信,以為阿父是禮節性誇贊,便順着他的話捧場道:“連阿父都誇的人,必然是卓爾不群的。對了,他叫什麽名字?”

姜嵘:“他名喚程照,聽說祖籍是景州渭陽縣的,那個地方我昔年帶你去過的。唉,不過那時你還小,許是不記得了。”

姜婳回想了一下,記起來在她四五歲時,阿父外放至景州做刺史,在州下郡縣巡視時帶了她一道,具體郡縣名稱她不記得了,倒是能想起來這麽一回事,畢竟她從出生始就帶有上輩子的記憶。

“記得的,我們走了好多地方是不是?”姜婳努力回想,“渭陽縣的話……好像是在雲臺郡下,那程照便是雲臺程照了。”

時人有個習慣,通報自己名姓時都會說自己家鄉地,一般是郡城加上姓名。

姜嵘點頭:“看來阿寧記性很好。”他摸摸自己胡子又忍不住樂呵起來,笑道:“說不定你小時候還見過他呢,他就比你大兩歲。”

那便是十七了,姜婳點點頭沒說話,心裏不以為然,哪會有這麽巧的事,她小時候都不怎麽出門的。

将這話題岔過去,姜嵘又可惜了一番程照時運不濟,準備改日去問問他上門是為了什麽事。他慣來愛才,程照正好合了他的心思,聽聞他有困難,還是願意幫上一把的。

“明宣家貧,夫人你看看能不能備些東西,回頭叫人送去,就說輔國公府上送的。”

李氏答應下來,又轉頭喊姜婳:“阿寧先去看看,我近日教了你不少人情往來,要考考你了。”

姜婳卻遲疑了一下,問:“程照字明宣?程明宣?”

看着阿父點頭,姜婳呼吸一窒,強作鎮定地行禮退下。

雲臺程明宣,可謂是大名鼎鼎。她慢慢走在回廊上,看着雪花像柳絮一樣飄下,思緒已然飄遠。

“在下雲臺程明宣,明月入懷,不可言宣,不知閣下如何稱呼?”一句話就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俊秀公子,看着弱不禁風,手腕卻格外鐵血。

若真有這麽個人也就罷了,可偏偏他是書裏的啊!

姜婳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鎮定,也許只是撞名,她不能自己吓自己,當務之急還是回房間仔細回想一下那本書的細節。

可對着白紙想了半日,她只能勉強想起幾個主角的名字,對,還有一個女n配。無他,因為那個女配跟她同名。

小說作者是她親姐,為這個女配取名時傷透了腦筋,索性借了她的名字。據親姐解說,這個角色出場不多,只存在于反派的回憶裏,十八歲時就夭亡了。

想到這兒,姜婳垂眸,因她久久未動,筆尖的墨水滴下,在白紙上染了一個難看的墨點,墨點下正好覆蓋着她剛寫了一半的“婳”字。

原來,夭亡就是她的宿命。

“姑娘,大姑娘使紅蓮送了信來,邀您明日去城外看梅花。”門外忽有人扣門,侍女青櫻得了準允後推門而入,手中還捧着一壺熱茶,溫聲禀道,“先前您不在府裏,所以紅蓮這會才過來詢問您的意思。”

城外有一片紅梅,落雪的時候觀賞最為合宜,可姜婳提不起興致,她此刻正沉浸在自己又活不過十八的沮喪之中,風花雪月跟身家性命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她有氣無力地擺擺手:“過去跟大堂姊說我今日出門累了,明日不太想出去。”

青櫻将托盤放在桌上,斟了一杯茶遞到她手邊,這才領命退出去回話。

門輕輕被關上,一縷冷風從縫隙中鑽了進來,姜婳身子不受控制地顫了下,滴着墨點的白紙上便又多了幾點水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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