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梁老師好
池學勍在心裏叫苦連天。
過個錘子啊過來!又不是她說的,幹嘛一副找她算賬的無情樣子。
梁書舟往前走了兩步,不見人跟上,回頭瞧一眼她,“等什麽?”
池學勍苦笑着,“來、來了。”
還好這次出來是捧着一包紙,站在辦公桌前時,還能摳一摳。
梁書舟在這裏并沒有辦公室,他随便挑了一張桌子,正好是楊碩的。
楊碩桌子上的資料整整齊齊立在桌子一角,被細心地分門別類,藍色文件夾側邊有俊逸大氣的字體寫上标記,矯若驚龍。
梁書舟只看了一眼就曉得這不是楊碩的習慣,那也不是楊碩的狗爬字。他把手裏的資料“啪”的一聲,擱在桌面。
池學勍下意識噤了聲,不敢呼吸。
來了來了,這就要發作了嗎?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慌亂和緊張,梁書舟擡眼,很簡潔地吐了一個字,“坐。”
坐?
這是要大談特談的節奏?
池學勍咽了咽口水,扒拉了一張她經常坐的塑料紅方凳子坐下,還刻意的,往牆邊靠了靠,腳尖朝着大門口的方向。
梁書舟看見了,很輕地笑了一聲,手腕搭在桌上,随意敲了敲,語氣寡淡,“空調遙控呢?”
那笑聲十分不真切,池學勍聽得糊塗,愣了一下急遽站起,從窗戶的邊沿處取下遙控,很是恭順地雙手奉上,輕置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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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書舟接過遙控按下按鈕,空調“嗡”的一聲,導風板慢吞吞地放下,接着是正常運行的呼呼聲,涼風驟起,直直吹向學勍的後背,她無意識脖子一縮,抖了個寒顫。
他把她的反應看在眼底,只是神色不動,又默不作聲把溫度從17°調高到26°。
彼時,辦公室窗戶緊閉,大門敞開,制冷的空氣源源不斷擠着悶熱的往門口擠。
他的目光放在棕色的門板上一會兒,又落回到穿着實驗服的池學勍身上。
她有點愣乎乎的,跟着他探着腦袋看了兩眼門,沒看出什麽名堂,才扭頭回來,一對上他的眼睛,似乎被吓到,猛地坐直身子,梗着肩頸,十分局促,跟他兩個大眼瞪小眼,眼珠子一動不敢動。
是真的憨,什麽表情都寫在臉上,況且,哪有人敢像她這樣明晃晃地與他對視,跟梁瑜形容的娴靜女孩兒像是兩個人。
當時也不知道怎麽就起了唬她的心思,便一句話也不說,眉峰刻意向下一壓,不怒自威。
這一下給池學勍吓得夠嗆,趕緊再看兩眼門板。
我的媽呀,我啥都沒做啊!這門怎麽了嗎?這門不是很正常嗎?這門?這門!
霎時靈臺清明一片,就差大腿一拍,池學勍手握紙巾,滿眼至誠,切切道:“為了您的清譽,這門還是不關的好。”
看這情況,要是你情急上頭想揍俺,俺還能跑!
“清譽?”
梁書舟唇角微揚,似笑非笑地重複着這兩個字,聽在學勍耳朵裏,莫名有些缱绻,她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低下了頭,低低應了一聲,有如蚊蠅。
梁書舟本也沒想讓她把門關的嚴絲合縫,就是帶一帶而已,現在她已經這麽說,自然是不好再叫她關門。也不再理會她,随手抽出楊碩桌子上的一份藍色文件,百無聊賴地翻了翻。
這一舉止在池學勍心中又是一非常不好的行為表現。
人家桌子上的東西他怎麽能随便翻?還都是搞學術的,雖然這裏邊确實都是一些綜述彙總,要查都查得到,可她在裏面還做了創新實驗分析呢,那萬一摻點什麽好的呢?
池學勍皺了皺鼻子,倒也不是高看自己,就是覺得不舒服,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幹脆一鼓作氣問道:“老師,您不說點什麽嗎?”
梁書舟以為她說的是分析室那些人,無所謂一些風言俗語,不過過個嘴瘾而已,他不在意,是以手下動作不停,一目十行,“沒什麽好說的。”
沒什麽好說的?
那你叫我來這陪坐呢?!
池學勍滿頭霧水,但見他注意力仍在資料上,轉念一想,說與不說,他本來也沒有必要向她解釋,說不定都是些表面托辭,現在不說,轉頭就告訴當事人去。
她猶豫再三,想想這事兒捅出去,按他們口中梁老師的為人作風,多半不會計較,只不過院裏多少要給許純明他們一點顏色看看,可許純明她們不好過,她也沒好果子吃。
但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她也是最煩去做的。
池學勍的手心裏起了汗,握住抽紙盒口露出的半截紙,緊緊攥着,指甲陷到了手心裏,看着對面那人坐在靠椅上也挺直背脊,一派端正認真,氣勢嚴厲,也沒發覺自己聲音有些抖,跟只奶貓一樣,諾諾的,“老師,這事兒,能不跟梁老師說嗎?”
“……”
沉默。
梁書舟沉默了。
空調運作的聲音不停,室內溫度也不算降得很快,但池學勍就是覺得冷,緊咬着牙關,心裏頭突突的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梁書舟已經放下資料,擡眼緊盯着她,有些好笑地開口,“梁老師?”
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
“……”
剎那間,一個念頭在池學勍的腦海裏突起,像是一只飄飄浮浮的紅色氣球,在腦袋裏四處碰撞。
該不會——
下一秒,辦公室門口憑空出現一群人,悄無聲息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太緊張了,沒聽到他們雜亂的腳步聲,倒是有一句話很清晰,是許純明倒抽了一口涼氣,掐着嗓子驚呼一聲:“梁老師!”
啊。
梁老師……
紅色的氣球直接爆炸,腦仁子在那一時間疼得厲害極了。
不是都說是儒雅先生麽?
這是儒的哪門子雅?
從那一天起,池學勍對梁書舟的印象是徹底不大好了。
一群人點頭哈腰地喊“梁老師”,心虛的明顯,梁書舟淺淺點了個頭。
這反應放在以前,許純明們會覺得很正常,但眼下不同,梁書舟出現的時間地點太過敏感,尤其是池學勍坐在這裏。
情緒忽然緊繃,每個人臉上顏色發青發白,許純明一時激動,聲調不自覺揚了好幾個調,“梁老師來是有什麽事嗎?”
衆人翹首以待。
梁書舟擺了擺手,說:“沒你們的事。”
“……”
衆人又是如出一轍,目光齊刷刷落在池學勍身上。
那能有她什麽事?
池學勍一動不動,眼神放空,心裏也在琢磨,那能有我什麽事?奇奇怪怪。
這下許純明她們堵在門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個疙瘩卡在心口,難受得呼吸都不順暢。
梁書舟瞥了一眼他們,“散開,別堵在門口。”
繼而又看向池學勍,她胸口挂着的工作牌上貼了一張藍底照片,底下寫着她的名字。
勍,倒是少見的字。
就像神佛的大發慈悲,他敲了敲桌子,低沉地宣告——
“你也可以走了。”
池學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麽下的樓,只記得從電梯出來的時候,梁書舟拎着一個大快遞箱子,正裝到了他的汽車後備箱。
是楊碩的電競椅。
池學勍扁了扁嘴,低頭翻出手機,楊碩的最後一條信息,“不用搭了,椅子我送人了。”
“……”
“池學勍!”
來人叫的語氣不善,池學勍停下腳步,回頭望去。
許純明居然還沒有走,她從茶水間裏走出來,脫下實驗服,穿了一件黑色的連衣裙,顯得皮膚很白,身材很好,胸脯鼓鼓囊囊,隐約有時深時淺的線,看得她有些眼花。
許純明忽地一笑,“你跟梁老師說什麽了?”
池學勍收回眼,從包裏取出口罩,直白道:“我不打小報告。”
許純明輕蔑一笑,“呵,是嘛。”
池學勍帶上口罩,稍稍皺了皺眉,乜了一眼許純明,她看上去還想說什麽的樣子,唇邊諷刺的弧度已經拉滿,張口卻陡然轉了一圈調子,笑得不三不四,“梁老師。”
大門口臺階下,黑色車子停着,車窗落下,駕駛座上梁書舟的手肘撐在窗沿,目光如炬,灼灼的,徑直對上池學勍那雙此刻有些不耐煩的漂亮眼睛,神色平和地說:“上車。”
兩個女生站在門口,俱是木楞着不動彈,梁書舟又喊她的名字——
“池學勍。”
池學勍後來想想,其實那是她短暫又稍顯漫長的二十幾年人生裏,第一次,第一個人,一張口就喊對了她的名字,字正腔圓,說話調子不急不慢,顯得溫柔和藹。
如果換做是別的時候別的人,她會很開心,會欣賞對方,會笑一笑,也許打趣一番以往念錯讀音的也說不定。
但那一天,她倒是心平如水,只覺得要是梁書舟念對了,也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
梁書舟送池學勍回家時,車子裏安靜的不像話,她坐在副駕駛上,還努力貼着車門,瘦巴巴像只壁虎,與他隔了好些距離,要不是上車前他皺的那一下眉毛,她能直接拐到後座去。
他把人送到公寓樓下,這裏離梁瑜的出租屋很近,門口也有香樟樹和一叢一叢的玫瑰花,路口斜坡一盞黃澄澄的燈,挂在牆上一堆電線管子邊,搖搖晃晃,小小的飛蟲成百上千在燈光下飛來繞去。
車子停穩後,池學勍道了聲謝,嘗試打開車門,車鎖被解開,“嗒”的一聲,耳畔便傳來他沉沉的聲音,“吉安大學畢業的?”
“嗯。”
池學勍把車門推開了一條小縫,室外的悶熱的空氣一下子擠了進來,撲在她臉上。
他又問:“哪一屆的?”
“今年應屆。”
算了算時間,梁書舟那個時候已經入職了兩三年,他轉頭看她,悠悠道:“大一新生講座沒見過我?”
池學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