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場合格的雨

池學勍越過梁書舟的目光,取了杯子到走廊裏接水,冷熱摻了一半,偏燙。

還沒走回病房的時候,天邊烏雲翻滾着,一道亮光劃過,分開兩半紫色的天,她匆匆走進病房,把水擱在櫃子上,“外面好像要下雨了。”

話音将落,天雷大響,一連串轱辘轱辘,又一聲噼裏啪啦,池學勍下意識一抖,杯子裏的水灑了大半。

梁書舟不動聲色地從她纖細的手腕上收回目光,“帶傘了嗎?”

池學勍深吸一口氣,哪天都帶了,就今天着急忙慌給忘了,“我等會去小店裏買一把。”

可老天爺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傾盆大雨,說下就下,一點不含糊,豆大的雨珠子砸在窗戶上啪啪作響。

新聞裏說臺風正在漂洋過海,明後天可能會登陸,信息發了好幾條,要市民做好防範準備。

池學勍眼巴巴地看着窗外的雨,一時惆悵,這種天氣是打專車都排不上號的,默默希望是一場陣雨,也許十幾分鐘就停了也說不準。

梁書舟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就見她頭抵着玻璃,抱着自己的小包,長發披在肩頭,盯着自己的腳尖,側顏沉靜。

“看什麽,走了。”

“嗯?走去哪?”

池學勍擡頭一看,人換下病服,換了一身白色T恤和黑色休閑長褲,精神明顯看上去還是倦怠的,她詫異,“你要出院!”

梁書舟探過身子把杯子裏的水一口氣喝完,潤了潤嗓子,瞥了一眼她的果籃,“你提這個。”

說完把行李箱拎在手上轉身就走。

池學勍急着攔他,以身擋住他的去路,“等等等,哪有人大半夜的,還在下雨天出院。”

梁書舟不以為意,“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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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行,你是要開車回去嗎?你這樣怎麽能開車呢?”驀地想起他說要送她回去,遂眼不轉睛地看着他,口吻十足的認真,“我等會雨小了就走,不用你送。”

這麽三言兩語,她倒是少了很多拘束,梁書舟敲了一記她的腦門,聲音平淡,“倒管起我來。”

“嗷。”

池學勍呼痛,捂着額頭委委屈屈,那人顧自出了病房,大步走在前頭,她忿忿的,瞪了那果籃幾眼,又抱着它快步趕上去。

電梯正好下來,梁書舟回頭瞧了一眼,确認她是跟上了,才進去按了B1層。

池學勍試圖商量,“那叫代駕怎麽樣?”

梁書舟拒絕,“我不想別人開我的車。”

“那你在這等着,我去打車?不開你的車總行吧。”

“沒耐心,等不了。”

池學勍擰着秀氣的眉毛,覺得自己今天這一趟來得是非常不合時宜,她對着電梯轎廂頂深呼一口氣,仍好聲好氣地勸着:“雨天路滑,你看上去還沒修養好……”

不習慣被這麽念叨,梁書舟垂着眼,莫名固執,冷冷的打斷她,“會把你安全送回家的。”

……

池學勍愕然,張了張嘴,一時之間好像什麽都說得又什麽都說不得。

梁書舟就站在她一步遠的右前方,筆直的站着,身姿颀長而巍然,明明距離看上去那麽近,這一步卻像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

也許是她唐突了。

池學勍最後還是閉了嘴,那個詞怎麽說來着。

嗯,多說無益惹人煩。

電梯內空白沉默許久,之後兩人再無對話。

池學勍抿了抿唇,冷不丁覺得肚子有點漲,可能是那個飯團太幹,吃噎着了,消化不好。

梁書舟确實說到做到,把她安全送到了家。

一輛白色的車子,一路上開得很穩,哪怕大雨滂沱,瞬間覆蓋車前玻璃,雨刷器成了最忙碌的部件,它行駛在路上,混入車流中。

下車時,雨小了一些,池學勍把包抱在懷裏,冒着雨簾沖到了公寓樓下,沒有回頭。

梁書舟降下車窗,看着她瘦瘦小小的背影一晃眼不見,任斜風把雨吹進車裏,一下子濕了座椅。

那盞燈在風雨中飄搖地更加劇烈,照着車的影子時左時右,他在車裏休憩片刻,覺得車子裏還是她身上的香氣四溢,怎麽也散不去。

倒沒有一直停在她樓下,沒一會兒,發動車子往巷口開去,停在了路邊,反正在她那是看不着。

他從扶手箱裏取出煙盒,倒出一支煙來,找了找沒找見打火機,幹脆也不點了,拿在指間。

車裏一片漆黑,路邊的井蓋嘩啦啦地洩着水,一地被雨水打得黏答答的葉子,被風卷着,又貼到那白色的車上。

池學勍回家忙了好些事情,收下被雨淋得濕透的衣服,洗頭又洗澡,洗衣機裏卷着兩套衣服叽裏咕嚕地滾,她煩躁地解下幹發帽,拿着電吹風在腦袋上嗚嗚地吹。

頭發又長又密,發尾還淌着水滴,砸在椅子上,冰涼涼的,她吹了十分鐘也不見全幹。氣得她抓着頭發糊在臉上,大罵一聲,“煩死了!”

後來不知道怎麽睡着的,夢裏光怪陸離,醫院偶然碰到的那個患者家屬握着她的手,眼睛紅透了,臉又很白,“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嗚嗚嗚……”

她連連擺手,心裏難受的緊,不知道應當說些什麽,低頭一看,被那婦人抓着的手一片潰爛。

她吓得要掙脫開來,眼前又換了一個人,梁書舟牽着她的手,滿眼柔情,喊她的小名,“池池。”

一聲雷鳴,池學勍騰的一下從床上坐起。夢做了一半,清醒過來的那一瞬間什麽細節都溜得幹淨。

第二天上班,果不其然遇到了梁書舟,他帶了一副無邊框眼鏡,半掩眼下的青影。

兩張辦公桌都清理得幹淨,他正握着那個黑色玻璃杯,在看電腦屏幕,浏覽郵件。

昨晚上大抵算是不歡而散,池學勍強自鎮定,站在辦公室門口打了聲招呼,梁書舟擡眼,目光落在她臉上,很平常的語氣,“翻譯是自己翻的?”

池學勍迎着他的視線,“有道和知網的學術翻譯。”

他細細地看她兩秒,點了點頭,又專注到學生的郵件上。

池學勍便拉開他身側的那張椅子,無聲坐下,後背才貼在椅背上,他又突然出聲,“你該慶幸現在查重查不到英譯中。”

“……”

“自己評價,寫完給我簽字。”

梁書舟大手一揚,一張紙輕飄飄地落在桌面,是她的轉正考核表。

池學勍呆了一下,問:“是合格還是不合格呢?”

梁書舟哼笑一聲,“不合格。”

“……”

一點也不好笑。

個人表現評價表,池學勍填的多了,想當初畢業生登記表那洋洋灑灑兩千字,她寫得也是毫不含糊。

給舍友多帶一份飯,她都能寫成樂于助人,無私奉獻,體貼入微,道德品行嘎嘎好。

現如今,對着一紙空白,倒有些猶豫,覺得給他看,怎麽寫都像是在誇大自己。

梁書舟意識到她在磨洋工的時候,餘光一掃,一字未動。

“表現這麽不好?”

池學勍半趴在桌子上,不敢看他。

梁書舟腳下輕點,椅子轉了個向,聲音有點啞,“拿來。”

池學勍說不出那天的梁書舟是什麽樣的,一張表格遞來遞去,之後又回到他手上。

他執起金色鋼筆,伏在案前,一筆一劃寫得潇灑流暢,力透紙背。

“謝謝你的藥和水。”

池學勍恍若未聞,“啊?”

梁書舟阖上筆蓋,再次看她,“拿去人事科蓋章。”

“噢。”池學勍當真以為自己是耳朵出了毛病,接過表格一看,他寫得更甚。

架海擎天,獨出手眼,材優幹濟,知效一官。

後邊跟着他的簽字。

池學勍臉微熱,“梁老師,這——”

梁書舟仍直視着她,“這種東西就得這麽寫,雖然自己看的不舒服,但組織喜歡。”

池學勍表情為難,她多少是根據現有情況誇大一些的良好,他這是直接現手捏的一個的優異,豈止是不舒服,她簡直是心虛到無地自容,她為難地轉頭看一眼他。

梁書舟身體微微向後靠着,手腕搭在扶手上,敲了敲,“作為交換,你幫我寫先進事跡材料。”

“嗯?”

“兩千字。”

“……”池學勍咬緊了牙,“這也是工作嗎?”

“對,因你而起的工作。”

池學勍驚訝地皺起眉毛,“這跟我有什麽關系?”

梁書舟深看着她,倏地一笑,“如果你那天喊我起來吃藥,沒讓他們大張旗鼓地送我去醫院,這糟心的東西就不用寫了。”

“……”

所以,這踏馬跟我有什麽關系。

池學勍手續走完,回到辦公室的時候,那張大辦公桌上已經沒了人,事實上,後幾天都不在,好像跑到哪裏去參加了學術交流會。

寫他的事跡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

難就難在池學勍對他不熟悉,他做了什麽,獲得什麽成就都要上網去搜。

簡單就簡單在,寫他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把百度來的優秀的詞彙全貼上去。

梁書舟的人生似乎一帆風順,人家自己搭着小帆船在揚帆起航,他開的豪華游輪已經靠近了初升的太陽。

梁書舟,生于1989年,03年進入華中大學學習熱能與動力工程,07年保研本校直攻博  士,08年至12年在麻省理工大學學習,成功獲得環境與能源系統博士學位,進入法國國立綜合理工學院從事科研工作,14年受邀來到吉安大學執教,2016年直評教授。

池學勍大為震撼,摁着計算器算了算,那年他也才27歲。

“哇,哇!十、十四歲上的大學,二十七當教授,那他現在三十……才三十一歲!”

她一時震驚,輕拍一下桌子,十分納悶,“怎麽教兩年書就能當教授了?那早知道我也念個博士,去教兩年——”

幻想到這截然而止,她認清現實,啧了一聲繼續提筆,嘴裏嘟嘟囔囔,“算球,他牛呗,老子碩士都念不上,還博士。”

殊不知,在她背後,一道瘦高的身影從窗前踱步而過,唇邊一聲輕笑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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