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等影子十步長的時候

臺風在海上時軌跡預測了好幾道,可能是登陸吉安也可能是在鄰市,誰都想着今年國慶要折兩天假期進去,誰知道一覺醒來,風清日朗,它拐到了另一個國度。正巧,一號是中秋,過節的心情霍然複蘇,哪家哪戶大都是熱鬧的。

梁母打來電話的時候,梁書舟正在寫論文,假期于他而言,可有可無,偌大的平層房子裏,他只長久地稽留在一方書桌前,對着一屏熒光,沒個歇氣地在敲鍵盤。

梁母接通電話,一聽這動靜就鬧得心煩,捂着胸口唉聲嘆氣,“你大哥他們都曉得今天回大院過節,就你一個人在外邊,不忙的話還是回來一趟吧,別讓人又扯了話柄子說去。”

末了,還咳了兩聲,有氣無力的。

梁書舟充耳不聞,猶自打開另一份文稿,速覽找到異常的數據出處,只簡單說了兩句,“您身子不好,中秋天氣變涼,注意保暖。”

手機開着免提放在桌上,他的聲音淡漠,收錄到聽筒中沒有一絲情緒,生疏得很。

梁母聞言一愣,想想樓下棘手的一群人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書舟,要不你還是來一趟吧,媽媽好久都沒有見過你了。”

能有多久?

梁書舟想了想,停下動作微微側頭,看向已經黑屏的手機。

大概是除夕過後再也沒有見過。

他唇角微揚,眼底卻覆上一層寒霜,“您直說吧,有什麽事。”

梁母支支吾吾,“……大家說你這個年紀該安定下來了,徐、徐家的姑娘剛從國外念書回來……”

大院确實是個大院子,亭臺廊榭,假山活水,平常沒多少人,寂寞空蕩的很。

偶爾因着這一塊地保留下明清時期的好幾條街巷打造成旅游景點,游客繞着繞着,拐到街後頭來,看見這麽大個院子還以為是什麽名人故居,誤進了來,還真的少有人氣。

梁書舟不喜歡這地方,車子開不進去,停在了附近的停車場步行過去。

許久不來,大院門口立了一塊金色的牌“私人住宅謝絕參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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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下腳,看了兩眼上面貼着的貼紙,興許是哪家的小孩貼上去的。

這麽想着,腿上已經撞上了一個娃娃,穿着粉色的公主裙,留着蘑菇頭,半坐在臺階上捂着腦門哎呦叫。

他乍一下想起那天在醫院池學勍也是這麽叫的,好像又不是,她是嗷嗷叫來着。

梁瑜跟着跑過來,看見他高興地喊,“舅舅,你來啦!”

順帶扶起地上的娃娃,“你別跑,好好走路。”

梁書舟沒見過這個小孩,問,“這是誰?”

“隔壁鄰居家的。”

“帶到這來?”

“她非要跟着我們來的,媽媽就帶來了。”

梁瑜半蹲着地上把小朋友的裙子拍了拍灰,突然鬼鬼祟祟,“舅舅,裏面有一個不認識的姐姐,好像是要跟你相親的。”

梁書舟睨她一眼,“裏面除了你媽媽你能認識誰。”

梁瑜得意的翹腳,“那可多了,我看過一眼就記住了。”

“少吹點牛吧。”一道清亮的嗓音,梁瑜的屁股挨了一巴掌。

“媽!”

梁書舟笑,“就走了?”

“把你車給我。”

“那我怎麽走?”

“關我屁事。”梁琦聳了聳肩,看着梁書舟慢條斯理地從臂彎上西裝口袋裏取出鑰匙,打趣道:“沒想到不從事商業活動的梁二少也得乖乖聯姻吶。”

梁書舟沒說話,腿上一熱,那鄰居的小孩又抱上了他的腿,下巴仰着,貼在他的膝蓋上,“爸爸。”

梁瑜樂了,去牽小朋友的手,“漾漾,你認錯了。”

梁書舟聽她這麽叫,低頭一看,霎時覺得眼熟,輕輕拂開梁瑜的手,把小朋友抱起來,對着門前大燈仔細照了照,“楊漾?”

梁琦大笑,“可不是,楊碩居然搬到我們隔壁樓,你說巧不巧。”

梁書舟笑了笑,把人交到梁琦懷裏,緩緩道:“不見得。”

梁瑜聽不懂,“什麽不見得?”

梁琦怔了怔,倒是明白過來,“看你自己吧。”

說完抱着小朋友,拉着梁瑜走了。

梁書舟這時候餘光一掃,街巷口空無一人,方才唯有地上那斜斜長長的半截影子暴露了她的行蹤,他默不作聲,踏進大院。

月光大好,清晰的能看見地上石板磚的拼接黑縫,鑽出來青苔雜草,有種說不出的濕迷。

池學勍靠在青灰牆上,一時揪緊了心,她總覺得梁書舟是看到了她。

第一次見他和家人相處,好像說話是随意了些,所以,徐芷嫣要見的就是他嗎?

手機猛孤丁震動響起,思緒被打亂,屏幕上顯示着大寫的“S”,池學勍一喜,“姐姐,中秋快樂!”

池棠霖在大洋彼岸,天剛微亮,“吃飯了嗎?”

“還沒有,在等人。”池學勍聽着姐姐疲倦不堪的聲線,聲音不自覺溫柔下來。

池棠霖直奔主題,“等徐芷嫣?”

池學勍驚訝,“你怎麽知道?”

“她費勁心思打聽你的電話住址。”池棠霖邊點亮床頭燈,邊利落地下床,“等多久了?”

池學勍讪讪笑着扯了扯裙子,“……半個小時吧。”

池棠霖長嘆一口氣,斂下眼底的不忍,直言道:“別犯傻,你不會再有和他們交好的機會。”

“……”

池學勍啞口無言。

梁書舟繞過錯綜複雜的小路,沿着漆黑的長廊一直走到深處,房子裏挂着燈,裏面歡聲笑語不斷。

一婦女抱着滿月的嬰兒站在門口哄着,看到梁書舟來還驚愕一刻,直到他向她微微颔首,她才回過神來,忙轉頭向屋裏喊着,“書舟回來啦,來,奶奶都等你好久了,飯吃過了沒,陳嫂快加雙筷子。”

這一聲喊,驚動屋子裏所有人,俱是向門口望來。

梁老太太樂呵呵的,“書舟回來啦。”

梁父鼻子哼着氣,沒給好臉色,梁母小心翼翼的瞅了一眼,不敢站起身去迎梁書舟。

梁書舟倒是神色如常,對着滿廳的人只說了一句,“奶奶過節好。”

梁母适時插話,“書舟,這是徐家的姑娘——徐芷嫣,過來認識認識。”

老太太便摸着徐芷嫣的手,指着梁書舟,“這就是我的孫子,在大學當教授的那個。”

徐芷嫣坐在梁老太太身側,老人的手溫度偏涼,帶有老繭,觸到手上粗糙生硬,她心有嫌棄,聞言擡頭,看到來人,對上他平靜的眼神,下意識微張開嘴,一臉神迷意奪的樣子,十足的驚訝。

梁書舟只淡淡看了一眼,卻看到了徐芷嫣掩飾不過的嫌憎,還有那顯而易見的錯愕。

他禮貌性地淺淺點頭,知道家裏慣不會先把照片拿到外頭看,她大概是往反方向猜的容貌儀态,才有眼下的表現。

梁老太太把二人的反應全看在眼裏,眯着眼笑啊笑。

要說這徐家當年也是吉安城裏數一數二的門戶,徐總事業風生水起,卻是老年才得子。

可惜徐家大兒子年輕氣盛犯了渾,叫一半大孩子給踹沒了子孫後代,還讓滿城看了笑話。

這邊屁股沒擦幹淨,那頭徐家公司又被人給掀了老底,這幾年只有茍延殘喘地經營着,傳宗接代的任務還落到了這徐芷嫣的頭上。

加了一張椅子,梁書舟在梁老太太身側坐下,徐芷嫣沒忍住看了兩眼,說話的時候也積極多說了些,沒得到他一點回應。

梁家大哥身體不好,喝不得酒,梁書舟便陪着梁父只淺酌兩口,三兩句話回答說最近工作忙,過一會兒還要出差。

梁父怒視,“過一會兒?你們學校沒了你還辦不起來了?”

梁書舟道:“去杭州,高家的工廠讓我幫忙看看生産線的優化。”

一提到高家,一廳子的人耳朵都動了動,梁父沒氣了,握着筷子指着梁書舟的,“辦事的人少喝點酒。”

梁書舟淡然一笑。

推杯換盞中,梁書舟辭了家長,梁母送他出門去,“車子停在哪?讓張叔把這些月餅搬到你車上去。”

梁書舟拒絕,“夜涼了,您回去吧。”

梁母滿臉躊躇,到底挽上他的臂彎,“奶奶讓我問問,這姑娘你看着怎麽樣?”

廊下連叢翠竹,夜裏變成黑色,晚風吹過,簌簌作響,又有影子被過分拉長,貓在角落。

梁書舟說:“不合适。”

夜風漸涼,吹過裙擺的時候,池學勍望着天上的月亮,想起小時候媽媽說的——

“把圓圓的月餅對着圓圓的月亮照,接下來的日子大家就會過得圓圓滿滿,幸福安康。”

她扁了扁嘴,“騙人。”

巷子裏少有人行走,但觥籌交錯的碰撞聲、猜拳對牌的歡呼聲不絕于耳,形單影只對比尤為明顯。

等待的時間十分漫長,因為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去,一分一秒都被放慢。

池學勍吸了吸鼻子,心底卻無端執着,就像這是她可以尋求驗證的最後一個機會。

大門吱呀一聲被拉開,銅質門環搖搖晃晃,砸在門上發出沉沉的聲音,有汽車發動引擎,一些人說着再見。

池學勍看不見,也不敢探頭去看,她蟄伏在此處,心髒在瘋狂搏動,既期待又害怕長久別離後的見面。

爾後又是一聲“吱呀”,空氣再次靜谧,池學勍飄起的心漸漸沉落。

是……走了嗎?

驀地,腳步聲相繼響起,在這一條街巷,一聲一聲。

砰砰。

砰砰。

心髒愈動,情緒愈是緊張,就像是要穿破胸膛,奔向那段塵封已久的友情。

十步,那人停下。

那一刻,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歡喜難以言表。

池學勍如願一笑,自分叉口轉了一個身,滿心雀躍。

“芷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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