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棵不會開花的樹

直到更深人靜,夢裏寂若死灰。

那個熟悉又瘦小的身影瑟縮在桌子下,她黑色的長發像一件披風,從頭到腳把她遮得嚴嚴實實,唯獨那一把攥在她掌心裏的鏽跡斑斑的閃着紅色光跡的榔頭,成了最奪目的色彩。

“姐姐?”

池學勍眉頭緊皺,低聲呓語。

一瞬間的移時換景,這棟年久破敗的小民樓,池學勍才搬來不久,隔音很差,樓上拖鞋啪嗒啪嗒的聲兒,隔壁菜刀跺在案板上的聲兒,樓道裏大叔大嬸悄眯地讨論着她們姐妹倆的聲兒,池學勍漸漸習以為常。

下了晚自習,池學勍身上背着一個又厚又鼓又重的書包,正順着掉了藍色油漆的欄杆憋着一口氣爬上五樓去。

出奇的,今天樓裏一片祥和安寧,連對門的電視聲都關了。池學勍從書包裏找出鑰匙,心裏納悶:睡了?

這樣靜谧,她現在甚至能聽到——

“救命,救命……”

那生不如死的,萬念俱灰的抽泣、求救和心髒碎裂。

那一刻,大腦突然停止運轉,神經在下一秒錯亂緊繃,池學勍驚愕失色,怎麽了這是?不是過去了?不都過去了嗎?姐姐明明已經去了國外!

“姐姐?姐姐!”

她顫顫巍巍地試了好幾次才能把鑰匙插進孔裏,呼救聲越來越大,哭聲在樓道裏四處環繞,她急躁地拍打大門,卻怎麽也擰不開把手,她大喊着:“池棠霖,你在裏面嗎!”

“喲,還在這兒呢?”

忽地,哭聲戛然而止。

池學勍趴在門板上,心下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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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郅藏在樓梯上,一聲尖銳刺耳的笑聲,“喲,你姐跑了啊?她不在這嗎?她一個人跑了?那這,可就只剩你一個人喽。”

他手上也握着一把榔頭,砸在欄杆上嗡嗡響,一步一步樓梯下得又緩又慢,放肆地笑,“怎麽說,她這是心虛了,害怕了,還是說——”

把手扭轉不動,池學勍耳朵動了動,呼吸停頓住,渾身僵硬,就像一只被油煎火燎的綿羊。

快跑!那不過五層的樓,四道的樓梯,七十六級臺階。

她把書包砸向徐郅,拼了命地往下跑。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窮追不舍,徐郅像一個瘋子一樣大笑大叫:“她打算把你留給我,她要把你留給我,她要你給我賠一輩子的債!”

“池學勍。”

梁書舟輕拍着學勍的臉頰,低聲喚她。

惡夢方醒,池學勍猛然睜開雙眼,恰與梁書舟那慢待冷清的視線交彙,他平靜地過分,“你做夢了。”

聲音像冰,像磚,像沒有心情的機器人。

她驚魂未定地喘着氣,驟然掀被坐起,掙脫開他的手,向後躲着,抱膝靠在床頭,把頭埋在臂彎。

被她揮開的手砸在床頭桌子的一角,梁書舟神色不動,收回到自己的外套口袋裏。

對于她的戒備,他認為理之當然,是以用另一只手提起水壺給她倒了一杯熱水,白色的水霧騰騰上繞,梁書舟轉身離開,“我在門外。”

門還沒關上時,路過的護士問,“你怎麽還不進去睡?”

梁書舟反手關上門,表情淡然,回道:“不合适。”

可屋內的池學勍聽不到這些,她只記得在震耳欲聾的心跳下,睜眼閉眼替代徐郅的,是梁書舟那凜如霜雪的眼,更是刺人身骨。

明明前不久,那雙眼睛的主人還抱着她,低頭凝視的時候像極了情根深種。

“梁書舟。”

時鐘挂在牆上,秒針走動的“嗒嗒”聲規律刻板,掩住這一聲怯懦的像蚊子一樣的呼喚,甚至池學勍自己都聽不見,可偏偏——

“篤篤。”

在那瞬息之間,池學勍猛的擡頭。

梁書舟問:“我能進來嗎?”

“……”

好久,池學勍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進。”

聽到回答,梁書舟的眉目輕動,停在門板上的手迅速下移,利落地扳動門的把手。

他一進門,對上的便是池學勍那一雙蒙蒙水霧的眼眸,瞳瞳如初生小鹿,汪汪似秋波潋滟。

梁書舟不掩笑意,微微勾唇,來到床邊的椅子坐下,把桌上那杯水遞給她,“不燙,喝一點?”

動作自如的,好像他方才出去只是為了等水涼一些。

池學勍皺着眉搖頭,突然有點不想搭理他。

“不喝?”

“不喝。”

“好。”

于是梁書舟便低頭飲一口水,把杯子放回到桌上,熱氣在他的手邊氤氲袅袅。

池學勍不可思議,“你……”

“我渴了。”梁書舟正兒八經地告訴她。

“……”

一時間,池學勍被噎到無話可講,索性把頭扭到一邊,眼不見心不煩。

倒是梁書舟目不旁視,看着她鬓邊的長發,有發絲落在唇邊,夢後驚醒,她的唇色發白幹澀,眼睛黝黑,這會子背着光,沒有晶亮,也沒覺着自己說話時,嗓音略沉,“剛才夢到了什麽?”

還以為他不會問,池學勍抿了抿唇,并沒有想好怎麽說,幹脆道:“陳年舊事,不想說。”

梁書舟點點頭,沒有追問,“那晚上呢?”

“什麽?”池學勍有些迷糊,下意識偏過頭來看向他。

梁書舟垂眸牽着被子往上給她提了提,“晚上去實驗樓做什麽?”

“……”

哪壺不開提哪壺,池學勍心虛諾諾,“我也不想說。”

誰知道梁書舟倒是揪着這個問題不放,“聽說了實驗室招人破壞?”

池學勍一時嘴快,“不是說是貓麽?”

梁書舟擡眼,與她對視,反問她:“噢,這你都知道。”

“我……”在他那樣直接的目光裏,池學勍的臉色瞬間漲紅,辯解着:“我怎麽也算是你們課題組的,知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嘛。”

可梁書舟卻說:“誰說你算我們組的。”

話落,空頓下幾分安靜,池學勍眨着眼被這話給整傻怔了,愣愣地問:“我怎麽不算?”

“你只能算是我的……”

說到這裏,梁書舟突兀地停頓住,池學勍的呼吸跟着停住,他起身的時候,她也跟着仰頭。

離天花板那一盞熾黃的燈越近一些,梁書舟的眼裏波光流轉,此刻居然顯出一些溫暖和煦。

大概是琢磨了一下措辭,他敲了敲桌子邊緣,垂睫看向床上的姑娘,補充道:“我辦公室的。”

什麽鬼,池學勍心裏無端孬火,“梁老師,這一點也不好笑。”

“是嗎?”梁書舟無奈一笑,複又坐下,“我以為我在活躍你的心情。”

一而再,再而三,這樣不經意又無法忽視的言語行為,池學勍沒法再忍,她提醒他,“您豈止是在活躍。”

梁書舟問:“那我還在做什麽?”

在撺掇在挑逗在勾引在明知故問!

池學勍惱他,幹脆直言不諱,“大家都說梁教授不近女色,等他心裏有人比鐵樹開花還難,您這一句‘活躍心情’我擔不起。”

“擔不起?”梁書舟重複一遍,淺淺一笑,“你是一個坦率的姑娘,告訴我,在實驗樓那一段路,你看清了沒。”

實驗樓實驗樓還是實驗樓,池學勍這輩子都不想再踏入那棟樓,“我不知道。”

梁書舟了然于懷,“那大概就是知道了。”

池學勍心裏不安穩,鐵了心要跟他唱反調,她又一次強調,“我不知道。”

梁書舟看着她,目光冷靜、深遠,他戳破那層窗戶紙,鄭重其事地告訴她,“是我先開始的。”

“并非是你逾矩,而是我,越禮違常。”

池學勍見到梁書舟的第一眼就知道,與其說他是一棵鐵樹,倒不如直接說他是一棵不會開花的樹。

把他當鐵樹的人執拗地等着花期為她一人而開,但池學勍不會,她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棵不會開花的樹,不會因為任何人開花結果,當然包括她。

那時候,池學勍的眸光一閃,腦海裏閃過各樣紛雜的思緒,最後目光落在他一身新幹淨的衣服上,越過他的肩頭像是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過往。

考慮良久,她說:“梁書舟,我沒那麽大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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