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散不開的結

梁書舟快步趕回辦公室的時候,幾乎以為自己要見不到她。

高高低低的文稿資料堆成好幾疊擺在她的辦公桌上,多是她故弄玄虛刻意壘的,她像初三高三畢業班的孩子們一樣,坐在這些書的後面,彎着腰,埋着頭,臂彎裏只有她散落的頭發鋪着掩住她的側臉,那一縷唯被太陽曬成淺紅色的頭發掖在她的耳後,沒了陽光,在灰暗的房間裏顯得有些黯淡無光,他差點找不到它。

梁書舟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是怎麽的松了一口氣,有種幸而如此,如此最好的意味。

窗外開始下起大雨,雨水啪嗒啪嗒的像能砸死人的唾沫星子,歪歪扭扭的毫無邏輯,下到了走廊上那潔白無瑕的純白色地磚上,帶着一股潮濕的寒意,又濺在了牆腳上,砸出幾個淺淺的灰色小點。

梁書舟視線落在她趴伏的身影上,若有所思。

紅漆木門“吱呀”一聲,像是年久失修的生鏽動靜,不大不小又拖拖拉拉,是梁書舟反手帶上了辦公室的門。

“嗒”的一聲,落了鎖,隔絕了室外的雨聲,一室靜谧。

忽然,一陣短暫又悠揚的開機音樂響起,細小的,此刻卻異常清晰入耳。

桌上的人微乎其微地動了動。

梁書舟沉默着,看一眼正在轉圈加載的電腦機子,似乎是正在重啓開機,心下了然。

他斂下眼眸,似在揣度什麽,而後擡眼,視線重新落在她身上,一步一步緩緩走近。

池學勍像是突然僵住了,姿勢看上去沒有變化,只是肩胛骨聳起一個很古怪的弧度。

太瘦了,梁書舟想。

他擡起手,指尖輕輕觸在她微涼的發絲上,順着向發梢滑過,池學勍此刻就像是徹底睡死過去,連呼吸都微弱得難以感知,一動不動,直到梁書舟的手掌向下,指尖彎曲,隔着三兩件衣裳,居然準确無誤地抵在她的一處傷痛上。

“唔——”

池學勍沒防備住,悶哼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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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書舟不急不慢的,指骨仍抵在那,沉着聲音,“不想見我。”

“……”

池學勍不肯擡頭。

梁書舟意味深長地掃了她一眼,他站直身子,隔着發簾彈了一下她的耳垂。

不痛,酥酥麻麻的。

某人口風涼涼的,“起來。”

“……”

梁書舟沉默兩秒有餘,“你起來我就讓你親一口。”

“……………………”

大學的時候,池學勍有個朋友繪聲繪色地同她描述一段飛沙走石的過往。

大概是她因過于貌美而被兩波人圍追堵截在學校操場後的小樹林裏,她當時站在那一群男生中間,不慌不忙爬上了花壇邊石,擡着下巴神氣揚揚地說,“你們誰贏了我就讓誰親我一口。”

嗯,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可有了這話,她會擡頭才怪了!

因此,池學勍把腦袋埋得更深了,耳朵更紅了,那袖口上不經折騰的蝴蝶結散開,系繩的一頭垂在桌沿晃呀晃的。

梁書舟站在一旁看着,神色漸漸不明。

後來,梁書舟出去了一趟,池學勍忍了忍,沒有動作,直到過了會兒他又回來往她手邊遞了一個暖手寶,輕聲說:“我去上課。”

然後拎着他的杯子和書,踩着上課鈴聲去教室了。

等到辦公室确确是寂靜無聲,池學勍這才把頭擡起來,怔愣片刻,額頭上是被壓出的紅色印跡,推開窗子看着消失無影的走廊發呆。

良久,她轉回腦袋,視線落在已開機的電腦上,目光怨怼,沒忍住踢了一腳主機,罵道:“哼,破電腦。”

破電腦應聲“嗡”的一下被強制關機了,池學勍手上的袖子也唰地一下通通散開來。

池學勍微怔,低頭看去,下意識晃了晃袖子。

兩根系繩掉在地上,衣服布料是極好的,早上疊的那兩道褶沒留一點痕跡,滑順的像是抓不住手的泥鳅,她記得池棠霖最喜歡的便是這種材質,可是——她不喜歡。

像是忽然失語,池學勍的心跟着一沉,便跌入谷底。

快到午間,王菁來找她吃飯,池學勍看着她嘴邊冒出的兩個燎泡,興高采烈的說要帶她去吃麻辣燙。

王菁心裏甚是滿意,嘴上卻故意挑毛病,“你怎麽回事,我都上火了。”

池學勍聳了聳肩,覺得今天其實也不算太冷,“一辣解千愁嘛。”

王菁撇了撇嘴,遲疑着回頭看了一眼離下課還有半小時的教學樓,梁教授的課不知道是在哪一間來着。

倒是池學勍跟個沒事人一樣,勾着王菁的胳膊往前拉一個勁兒地催,“快點,趁着他們還沒下課,我們可以不用排隊了。”

實則哪裏是趁“他們”,分明是趁“他”。

王菁一臉欲言又止,最後到底是哼了一聲,擺擺手說:“行吧行吧,大不了就算是以毒攻毒,我車在這呢!”

為了避開梁書舟,池學勍着實躲得很辛苦,她刻意從辦公樓的後門繞着停車場走,指揮着王菁的小電驢往校史館的方向開,直奔三區的玫瑰園,完美避開梁書舟所在的中樓教室。

王菁心裏古怪,嘴裏念叨着,“紫荊的麻辣燙才好吃呢。”

于是,梁書舟從圖書館西側臺階拾級而下的時候,便看到池學勍趴在王菁身上,揪着她頭上紮的丸子頭,王菁喊着,“別鬧別鬧,我去我去我這不正往那去嘛……”

車子歪歪扭扭開的遠了,梁書舟遠遠望着,只見着她脫去外套,身上穿着的那一件白色羊毛衫在黑色的瀝青路上格外紮眼。

這個點,食堂人的确不多,池學勍化悲傷為食欲,往日裏嫌重的通通都夾了點,掂量着塑料小盆上秤的時候,窗口阿姨多看了她一眼,“33塊,要加辣嗎?”

這數字可真應景。

池學勍亮聲應着,“要,特辣。”

給王菁看傻了眼,“這麽多你吃的完嗎?”

池學勍想了想,又補充道:“阿姨,我要一碗米飯。”

王菁:“……”

饒是知道她點的很多,可等到端上桌的時候,王菁還是小小地震驚到了,“你吃飯還點了泡面?”

“嗯。”池學勍一臉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

那碗麻辣燙碗大的比她兩張臉,湯面飄滿紅油,冒出紫色的紫薯糯米球、綠色的小青菜、橙紅色的雞排、白色的龍利魚……

一看就非常有胃口!

池學勍肚子餓的咕咕叫,食欲一下子被勾起,她随手紮了一個高馬尾,爽快地執起筷子,很是精神,一點沒有被周圍人圍觀的自覺,“我吃了啊。”

王菁深深吸了一口氣,未等呼出表情忽然變得詭異起來,她睜大了眼睛,眨了兩下,在桌下的腳順着往前踢了一下,“咳。”

池學勍正咬着一口面,燙的她說不出話來,擡眼十分埋怨地看她,模模糊糊的,“你踢我幹嘛。”

王菁皺着眉毛瞪了回去,又使了一個眼色,同時放下筷子,又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着說:“梁老師好。”

“咳咳!”

一口辣油嗆進喉嚨裏,池學勍很是努力地把一口面塞進嘴裏,捂着胸口鼓着腮幫子咳得滿臉通紅。

身側有人不疾不徐地坐下,帶過來一點淡淡的煙草味,壓在她的背上,說話調子沒有一點起伏,“出息。”

池學勍忽而覺得背上那個巴掌像是塊烙紅的鐵,她擡頭吃不是,低頭咳也不是。

倒是周圍學生探頭探腦的,可興奮了。

等緩過了勁兒,梁書舟的目光幽幽地看過來,“有傷還吃辣,誰教你的?”

“……”

像審犯人一樣,池學勍沒敢問:有傷不能吃辣嗎?

王菁大驚,“有傷?什麽傷?你受傷了!”

池學勍讪讪地笑笑,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身旁那惹不得的冷冰塊,眼下像是真上了火氣,黑着一張臉,把她面前那碗麻辣燙挪到一邊,換了一份便餐。

池學勍杵在椅子上,大眼睛在麻辣燙和便餐之間來回兜轉一圈,舉着手腕不知道怎麽下筷。

驀地,肩上多了一點重量。

她訝然,轉過臉看到梁書舟慣是清冷俨然的面容,此刻壓着一抹郁色,卻又多了幾分無奈。

他指尖掠過她的下颌順着貼在後脖子的皮膚找到被大衣領子壓着的長發,四指微微擡起,挑高來盡數散到衣外。

這大庭廣衆之下,池學勍大腦一片空白,只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來。

梁書舟又拎着她的大衣領口微微敞開,白皙的指尖搭在黑色的大衣上尤為惹眼,提醒她,“袖子。”

池學勍乍得回神,一雙眼清淩淩的,微微側過身子躲開他的手接過衣領口往裏面伸胳膊,“我自己來。”

梁書舟不鹹不淡地看她一眼,“扣子也要扣。”

“……哦。”

全程目睹并且無人理會的王菁:“……”

食堂大白天的還開什麽燈,她這麽大個電燈泡還不夠亮嗎?!

飯後,池學勍自然是被梁書舟拐走了,為了避免她再次逃匿,梁書舟把學生們的作業打包發到了她的郵箱。

池學勍相當不理解,“這是研究生的作業啊!”

梁書舟收拾電腦要去組裏給學生們開個小會,聲音很是平靜,“嗯,所以不要糊弄我。”

“我看不懂的。”池學勍苦惱。

梁書舟不為所動,“多看看就懂了。”

“改錯了你還要返工呢!”

梁書舟挑了挑眉,“返工了才知道你有沒有改錯。”

“我……”池學勍被噎住,索性不管不顧,“那你直接給我一份參考答案吧。”

“我就是答案。”梁書舟已經走到門口,回過身來對着池學勍咧開嘴露出森白的牙齒,“再跑腿打斷。”

“……”

池學勍不覺着梁書舟會打斷她的腿,但也沒有跑了,老老實實翻課件,琢磨那作業究竟是怎麽個解法,盡管梁書舟下課了她才堪堪把課件翻譯完看了個遍。

對于她埋頭苦讀身心俱累的場景,梁教授很是滿意,滿意着便帶着提不上精神的人押回到了家裏,仍是找的鄰居幫忙上的藥。

只是這次,他房門大開着,她卻不再進來,腳步虛浮的往客房去了。

梁書舟細細聽着她關上門,爬上床,應當是真的累了。

他若有所思的取下眼鏡,指尖壓着眉頭按了按。

那天夜裏雨下的好大,關上了兩扇窗後,屋子裏靜得吓人,莫名有種壓抑,梁書舟睡得不沉,耳邊有窸窣的聲響,然後一只手鑽到被子裏握了握他的手。

他睜開眼,看見池學勍抱着自己的枕頭,蹲在地上,望着他不說話。

梁書舟愣了一下,掀開被子,輕輕拉着她的手。

池學勍醞釀了半天,最後還是站起身來順着他坐在床沿,只是低着腦袋一聲不吭的,雙腿垂在床邊,白嫩的腳踩在地毯上動了動。

梁書舟嘆了一口氣,撐着半坐起來,撈着她的腿窩把人抱進懷裏。

夜裏也不知道披件衣裳,身上涼涼的,沒一點熱氣。

環在她腰上的胳膊忍不住收緊,下巴壓在她的肩頭。

池學勍閉着眼睛聞着他身上幹淨厚實的氣息,心情居然平靜下來。

見她不說話,梁書舟放緩了語氣,面頰貼着她的,親了親她的耳朵,“不冷嗎?”

他親的突然,軟軟的,熱熱的,池學勍下意識縮了縮肩膀,抱着枕頭的手指緊了又緊。

梁書舟抱了她好一會兒,才聽到她軟糯的聲音從自己胸膛裏傳出來。

“梁書舟。”

“嗯?”

池學勍轉了轉頭,慢慢地松開了枕頭,摸索着擡高手臂摟上了梁書舟的脖子,鼻梁抵着他的喉結,覺得暖暖的。

過了會兒,她小聲說着,“梁書舟,我不開心。”

對于她突然的親近,梁書舟攬着她的腰呼吸一沉,微微颔首,喉結壓着她的鼻子,應她時上下滾了滾,“我知道。”

鼻子癢癢的,池學勍側過臉在他的頸窩蹭了蹭,心底反駁:不,你才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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