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無地自容

池學勍說的池塘是在停車場邊上的一片不規則的人工湖,夏有荷花秋有藕,這個時候去看,零星兩處枯敗的荷葉低垂到水裏,粉色的荷花沒有蹤跡,岸邊是鼓湧成堆成片的淤泥,落在秋風中的湖面,一圈一圈漣漪漸漸散開來,倒襯的湖中心那四五只巨大的紅色火烈鳥雕塑栩栩如生起來。

池學勍是如此覺得的,但來游逛校園的校領導可不是。

他們大手一揮,今天便平白多了許多油紙做的船,一夜之間五顏六色的差點要把整個湖面鋪滿,也挺符合當下那運動場上運動健兒大放光彩、觀看臺上一片歡呼熱鬧的氛圍。

梁書舟稍微回想了一下那片湖,下車的一瞬間色彩缤紛的晃人眼暈,她要說是池塘,勉強便也算得上是池塘吧,只是這一只特地提出的“紙做的船”,連在一起可就勉強不得了。

梁書舟不甚在意地瞟一眼她手上那本書上,深藍色的硬質封面上“荊棘鳥”三個大字格外醒目,梁瑜看這本書看得上瘾,近些來有些懈怠了學習,他記不得自己是什麽時候把這本書放在這裏的。

他擡腳走了兩步,拉開椅子往她身側一推,就這麽落了座,拍了拍大衣上不可見的灰,神色如常,偏過頭來看着她說:“沒看到,是你放的?”

很是坦蕩如砥的模樣。

她放的?當然不是。

池學勍只是說說而已,哪來的閑心思真去放一只紙船。

聰明人,點到為止。

池學勍回避他的目光,提着一口氣隐約聞見他身上帶過來一陣淡淡的松木香氣,她眨了眨眼,從椅子扶手上收回手臂,攏着那本書從第一頁快速翻到最後一頁,書風夾帶着陳舊腐朽的墨汁味道拂面而來,頰邊的一縷長發被吹着揚向耳邊,她無所謂地說:“沒看到就算了。”

倒是梁書舟若有其事地看她一眼,斂下眼睫,掃過她尤其收斂的手肘,離他甚是遠。

刻意的,他伸過手去,掠過她的手背摸到書脊,“看到哪了?”

“嗯?”

看到哪了?

池學勍頓了頓,有些不自然的,飛快脫手把書遞給他,“不記得了。”

Advertisement

“不記得?”

梁書舟重複了一遍,餘光一瞥,池學勍伸直了胳膊把手縮在袖子裏,半握着拳,掐着袖口的布料,指甲蓋蒼白的看不見粉色。

他收回目光,精準地翻開進來時她看的那一頁,那一頁的頁角着實委屈,蜷着小卷,紙張質地都柔軟不少,梁書舟的指尖抵在那書頁卷起的一角,指腹推着它壓平來,繼而看向文章內容。

那一行被她反反複複看來看去的文字,被誰用鉛筆畫了一條扭扭曲曲的波浪線,梁書舟只看了一眼——

【甚至隔着羊毛衫,她能感到他的手在微微地動着,劃着圈,這是一種含糊試探的撫摸。】

接下來,該是盧克在摸梅吉,抱梅吉,親吻梅吉。

像是後知後覺的,池學勍驀地臉色煞白,睜大了眼睛轉過頭來,慌張不已的,一個巴掌越過他的眼前壓在書上,“啪”的一聲,沉沉重重。

梁書舟緩緩擡眼,乜着瞧她,似笑非笑的,喉嚨裏低低傳來一聲,“嗯?”

怪是別有深意的,池學勍忽然覺得熱氣從腳底板竄到腦子裏,正對着梁書舟的那一邊臉頰燒得一陣紅,另一邊卻涼的一陣白,池學勍把書本合上扔在桌上,從椅子上站起來,“你沒別的事嗎?”

“嗯。”梁書舟應了一聲,思忖着擡起頭說:“我想在這裏也不方便看你的傷口。”

他說着,大搖大擺擡起左腿跷在右腿膝蓋上,把池學勍堵在工位上,顧自脫下腕上的一塊表。

大有一副就要看看的架勢。

“……”

池學勍下意識反手把窗戶開得更大,盡管有人路過的概率小之又小,但她心中安穩很多,“不用看,已經好了。”

她想,梁書舟總不至于在這裏把她扒幹了看。

他做不出來這種事。

她想的不錯,梁書舟确實不會,只是她想的不夠,還有一個人,她會。

那天太陽很好,學生比賽的時候,背心短袖滿操場是,到了傍晚,霞光萬丈,長廊一直白淨,餘晖斜斜照上去的時候像是撲灑了一地金光,閃閃的亮着光。

那個人就是踩着這樣金光熠熠的路向她走來,白色的羊毛裙幹幹淨淨,裙擺像蝴蝶翅膀一樣翩翩起舞,海藻般彎曲的大波浪卷發已經長到她的腰間,仿佛仙子降臨。

一別經年,池棠霖鐵了心不回來,也沒有任何理由能讓她回來。

池學勍簡直以為自己在做夢。

可梁書舟就坐在她身後那把椅子上不緊不慢地取過她的保溫杯為自己倒了一杯水,事不關己的像一個過路人,看着她愣在原地,聲音空蕩蕩的像是在一個山谷裏,特別深幽,“學勍,眼見為實。”

那一瞬間,西裝、腰帶、電話……

各樣她心心念念的蛛絲馬跡如走馬觀花般在腦子裏一閃而過,隔着一扇大開的窗,池棠霖站定在她的對面,僅相隔不過五十厘米,池學勍的眼睛忽然脹得發熱,她剛要開口,池棠霖笑了笑,而後歪着腦袋看向她身後喝水的男人,“不給我倒一杯?”

空氣中有那麽一剎那的沉默,池學勍一句“姐姐”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突如其來的感動與思念也在頃刻之間偃旗息鼓。大腦糊塗的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是側過一邊腿窩抵着椅子往後退了一步,手腕不知道撞到哪裏,墊着一層衣服袖子,撞得不疼,就是胳膊一陣一陣的麻,直往心裏鑽。

梁書舟不動聲色地看她一眼,站起身來開了辦公室的燈,捏着手裏的一次性紙杯扔進紙簍裏,說:“你們聊,過十分鐘我再來。”

走的時候還敲了敲池學勍的杯子。

等到他徹底離開,池學勍低着腦袋看向桌子上他留下的那塊表,只可惜鏡面反光,她看不清時針與分針,只聽見池棠霖沒什麽起伏的聲音,“你看見我,倒沒有電話裏那麽熟絡。”

“……”池學勍慢了幾秒,“姐——”

池棠霖向來不喜歡她這樣諾諾的樣子,直言道:“受傷了就去醫院,不要老是耍小孩子脾氣。”

兩人同時開口,池學勍的聲音低到塵埃都不為之所動。

池棠霖掃一眼梁書舟辦公桌旁空空的地,又看看那張擺在池棠霖手邊的大椅子,心思百轉千回,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學勍循着她的目光看到椅子上的時候,心裏有些不自在,她扯着嘴角輕輕笑了笑,“醫生說沒事,已經好了。”

整個人柔軟到沒有一點脾氣。

池棠霖這才擡眼看她,放松地笑了,“脫了我看看。”

學勍的笑意僵持在嘴角,有些聽不太清,“什麽?”

“Oh——天吶——”

池棠霖拖着長音,空了一秒,揚着眉毛,嘆了一口氣,表情很是生動的透着無奈和遷就,攤開手來相當無辜地問她,“你得讓我看看,難不成要他看?”

這麽多年沒見,她們連擁抱都沒有,沒有你好我好,也沒有激動和興奮,一上來就是脫衣服看傷,可池棠霖的表情自如,語氣大方,動作随意,學勍有些招架不住這樣的對話,被顯得格外扭捏,“在……在這裏?”

在這裏?

池棠霖的表情有片刻被質疑的不快,後來意識到這是間門窗大開的辦公室,面容有些僵住,然後輕輕咳了一聲,推着窗邊唰的一下關上,繞到了大門口,反手關上門,利落道:“沒人,脫吧。”

“……”

學勍不知道要怎麽描述此刻的心情,就像她只是來執行梁書舟的任務一樣,但确實又是像關心她的架勢,或許是?

她擡頭看了一眼對面天花板角落的小圓白腦袋,紅光的一點不太起眼。

算了,就這樣吧。

池學勍把窗戶的螺旋鎖扳上,拉着椅子往電腦前湊了湊,她脫下兩件外套,剩一件薄薄內襯的時候,她躊躇着停下來看向池棠霖,“姐,你掀衣服看吧。”

池棠霖本是抱臂靠在門上,聽到學勍的聲音頓了頓,才扭頭看向她的方向,電腦遮住她大半張臉,只剩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從小到大都是這樣豁然敞亮地直視着她,都是這樣讓她覺得——

無地自容。

驀地便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池棠霖快步走過來,看到那張椅子,鞋尖一挑,推着椅子回了原位,一回頭就看見學勍轉過身去把背對向她,身上一件黑色的緊身內衣,頭發松松垮垮紮成一個丸子,露出她纖細白皙的後脖子,正挺直着背,背上兩塊肩胛骨突起,瘦的像一陣風吹過都能折了她的腰。

“……”

屋子裏陷入短暫的沉默,學勍等了又等,預感不對,正想回頭,池棠霖一只手壓着她的肩膀往下趴在椅子上,另一只手掀開衣服下擺,動作有些慌亂,長長的指甲便刮過學勍正在結的一塊痂。

池學勍一時不備,疼得悶哼出聲,池棠霖晃眼一看,那一條又一塊的傷結痂結的一半,被她這麽一刮,露出裏頭粉白色的肉來,她的手抖了一下,匆匆把她的衣服放下來,語氣像是嫌棄,又像是害怕,說到最後滿是憤怒的指責她,“你、你,你看看你現在什麽樣,你就應該把手機給他,又不是買不起……你跟那種人搶什麽!”

“……”

這些話,前兩天池學勍看的可多了,她以為她可以習以為常,只是當着面被池棠霖說一遍的時候,學勍的心裏“咯噔”一下,心髒都好像不會跳了。

這天氣乍暖還寒的,現在她覺得有點冷,默默低下頭穿衣服,沒有說話。

池棠霖沒去再看她一眼,顧自推開門出去了。

聽着關門的那一聲,池學勍套毛衣的動作停了停,她低頭一看,才想起來自己身上的這件毛衣也是白色的,可惜她前年買的,現下已經起了很多小毛球,都不知道摻雜了哪裏的毛線,袖口還有幾個藍的。

不過,算不算也是一種心有靈犀呢?

她彎了彎嘴角,看着透不出人影的窗戶,唇邊漫出一絲苦澀的笑意。

梁書舟大概是掐着點來,帶了一杯熱水和一杯奶茶。

池棠霖接過奶茶喝了一口,莞爾道:“都想不起來國內的奶茶是什麽味了。”

梁書舟淺淺笑了一下,沒見到學勍,自然地往緊閉的辦公室看去,池棠霖很淡定,把奶茶交還到他手上,又去拿那一杯水,“我看過了,好的差不多,再過幾天疤都要找不着了。”

梁書舟本來不想給她那杯水的,聽她這麽一說,愣了一下,池棠霖已經捏着水杯往電梯口走去,“我在停車場等你們。”

話音剛落,辦公室的門從裏頭被打開來,池棠霖腳步不停,池學勍無聲地松了口氣,也不看梁書舟,跟着池棠霖的方向走了兩步。

梁書舟攔住她,拉住她的手臂看向辦公室的那個攝像頭,壓着聲音輕輕地問她:“她在這裏給你看?”

梁書舟今天身上到底是哪裏來的香木味,熏得池學勍眼睛疼得想落淚,她搖了搖頭,掙開他的手。

梁書舟正想放下心來,收回眼低頭便看見池學勍仰起她那張明淨的臉,只是眼神有些空洞,很不解地問他,“不是你要她看的嗎?在哪裏看又有什麽區別?”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