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謝洛生抵達滬城時已經是深秋了,灰蒙蒙的天,烏雲聚頂,裹挾着蕭瑟秋風,已有了幾分刀子似的凜冽寒意。

“是謝少爺嗎?”說話的是個穿着棉布長袍的中年人,生得斯斯文文,眉目和氣。

謝洛生提着行李箱,看了他一眼,中年男人笑了笑,說:“謝少爺,我是容公館的管家容林,特意來接您的。”

他伸出手,掌心裏是一張照片,黑白照,是十六歲的謝洛生,穿着白襯衫,戴了頂軟呢帽子,很是摩登俊秀,臉上沒什麽表情,黑漆漆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鏡頭。

謝洛生已經二十一了,眉眼長開,較之少年時,身姿挺拔,眉梢眼角多了幾分江南人獨有的清俊,又添了些異國他鄉漂泊過的銳勁兒。

容林道:“謝先生昨天來過電話,說您今天會到上海。”

謝洛生禮貌地叫了聲:“林叔。”

“麻煩你了。”

容林笑道:“不麻煩,謝少爺太客氣了,”說着,他接過謝洛生手中的行李箱,道:“車在那邊。”

碼頭上人潮擁擠,神色匆匆的路人,叫喚吆喝的黃包車夫,光着膀子的苦力漢子,交錯着,映襯着喧嚣的碼頭,水面波光粼粼,在昏暗的日暮裏如同一副濃墨重彩的油畫。

謝洛生年少離家,奔赴法國學醫,一去就是三年。

謝家做的是絲綢生意,在南方一帶頗有名氣。他決意出國那一年,謝老爺子不同意,謝家子嗣單薄,謝家除了謝洛生,還有謝洛生的哥哥謝沅生。

誰知一家兩兄弟,大的學了文學,在報紙上發文攥寫時事,是報社頂厲害的一支筆杆子,小的就不遠萬裏去了法國,要學醫,将謝遠行氣得日日唉聲嘆氣。

兩個月前謝遠行給謝洛生發了電報,說他母親生了病,讓他回來看看,謝洛生擔憂母親當即啓程回國。幾經周折,謝洛生回到故土,卻收到了父親的另一封電報,言辭之中提到國內不太平,他們将居家遷往港城避難,謝洛生若是回了滬城,就先去容公館暫住些時日,等有機會再去港城一家團聚。

容家和謝家論起來也有些交情,算得上是遠方親戚。

容家現在的當家人是容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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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述——想起這麽號人,謝洛生腦子裏浮現報紙上刊登的一張照片,照片中人作的戲裏虞姬的扮相,脖子上橫着劍,盈盈的一眼望來,好像能穿透時空直抵人心裏去。

容述是個唱戲的,戲子。

謝洛生坐在後座,看着車窗外掠過的樓宇行人,已經下起了雨,兩旁種了許多梧桐,在凄楚的冷風裏簌簌搖曳。

街上行人寥寥,牆上張貼着偌大的卷發女郎報,是時下最火的電影明星,霓虹燈在雨裏光怪陸離地閃爍着,迷亂人眼。

謝洛生出神地看着,想起未完成的學業,想起遠在港城的家人,想起連綿的戰火,他兄長筆下滿目瘡痍的家國,一時間竟有幾分迷惘和不安定感,仿佛成了無根的浮萍,游游蕩蕩地不知将去往何方。

不多時,車子停了,謝洛生回過神,就見容林已經拉開了車門,打着傘,對他說,“謝少爺,到了。”

謝洛生拇指摩擦了一下自己的褲子,應了聲,彎腰走了出來。

容公館是一幢西式的大別墅,很大,如同暗夜中的古堡,矗立在雨夜裏,能見隐約的燈火。

謝洛生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林叔,容先生……”

容林笑道:“我家先生不常在家,他大半時候都在戲園子裏,戲園子那邊也有個公寓,先生在那邊待得多。”

謝洛生點了點頭。

容林說:“其實先生脾氣很好,您不用擔心,說起來真要若論輩分,謝少爺可以稱我家少爺一聲叔叔。”

謝洛生沒有說話。

容林道:“不過——”他看着謝洛生,說:“謝少爺是留過洋的人,思想開明,想來對很多事情都該是……”他頓了頓,溫和道:“看的開的。”

謝洛生想起容述去學唱戲,梨園行一向是被人瞧不上的,容家是大家,容述卻直接一頭紮進了梨園行,還成了紅遍大江南北的名角兒,說得好聽了,那叫離經叛道,說得難聽,那就是自貶身份上不了臺面。

謝洛生對京劇談不上什麽喜歡,也沒什麽不喜歡,客客氣氣地:“京劇是中國國粹,容先生不憚流言蜚語,投身此道,家兄對容先生贊譽頗多,洛生也很是敬佩。”

罕見的,容林臉上露出幾分遲疑,想了想,只笑笑沒有再多說什麽。

走得近了,裏面竟然傳出模糊的西皮二黃聲,高高低低,有幾分缥缈悠遠的感覺。

謝洛生怔了怔,就見裏頭正坐着個人。這人穿着身黑色的睡袍,很精致的款式,大抵是天生的自然卷,頭發很漂亮,半閉着眼睛靠在深色的皮質沙發裏,手搭在一邊,膚色白,五指修長勻稱,指頭夾着根香煙,細細袅袅的煙騰着白霧。

指尖合着留聲機裏的唱腔一點一點的,看着很慵懶散漫。

許是聽見腳步聲,那人睜開眼,正對上謝洛生的目光。

四目相對。

謝洛生尴尬又不自在地錯開眼,胡亂地想,這是容述家中的女眷?容述好像沒有結婚——突然,他聽見容林叫了聲,“先生,您回來了。”

謝洛生愣住了。

……容述?

容述抖了抖煙灰,淡淡地嗯了聲,嗓音低低的,看着謝洛生。

容林說:“先生,這是謝洛生謝少爺,今天下午到的上海。”

謝洛生極快地收斂了心神,看着容述,開口道:“容先生。”

容述收回目光,說:“路上還順利?”

謝洛生道:“挺順利的。”

二人都是性子淡的人,話也不多,謝洛生仍有幾分震驚和恍惚,一時間更不知說什麽。

容述并不在意。

他說:“房間收拾了?”

容林趕忙道:“收拾好了,我這就帶謝少爺上去。”

容述說:“你去讓青姨做些吃的,”他看着謝洛生,“我帶你過去。”

長長的木質回旋樓梯,二人一前一後,容述只抽着煙,沒說話。

謝洛生看着容述的背影,容述長得高,五官深邃,鼻子高挺,眼睫毛長而濃密,輪廓是一種模糊性別的精致漂亮。

他指尖一點猩紅燒了大半,擡手抽了口,白煙絲絲纏繞在圓潤的指頭,尼古丁慢吞吞地鑽入了謝洛生的鼻尖。

突然,容述停住腳步,轉過頭,看着謝洛生,擡手指了指,說:“你以後就住這兒吧。”

謝洛生抿了抿嘴唇,道:“好。”

容述似乎也沒什麽說話的興致,揮了揮手,直接就走了。

鬼使神差的,謝洛生将目光又投向容述的背影,一只手搭上扶手,不自覺地捏緊了,心裏恍惚和不安定感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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