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謝洛生一晚上沒有睡好。
夢裏仿佛還在白色的郵輪上,渡過漫無邊際的海域,飄飄蕩蕩,腥濕的海風裹挾着涼氣,侵入骨頭縫裏。
轉眼間他又踏進了容公館,點了壁爐,暖融融的,将潮濕陰涼都阻絕在外頭。深色的歐式沙發上坐着個長發女郎,點着煙,神态慵懶淡漠,讓人望而止步偏又忍不住一看再看。
煙味纏纏繞繞的,鑽入鼻尖,透着股子紙醉金迷的浮華。
謝洛生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外頭還下着雨,淅淅瀝瀝的,敲打着窗戶。
謝洛生站在窗前,拉開厚重的窗簾,遠遠望去,看着陌生的景象,将手貼上冰冷的玻璃,慢慢的,終于有了幾分已經回了國的感覺。
容述已經走了,去了戲園子。
容林對謝洛生說,謝少爺要是想聽戲,他可以讓司機送他去。
說完,又笑,言語之間頗有幾分驕傲,接着道,容先生的旦角兒很好的,就是真正的梨園大拿聽了也要豎拇指。
謝洛生對京戲談不上什麽喜歡不喜歡,少時在蘇州倒是會跟着他母親聽聽戲,聽聽評彈,這麽多年出國留學,看的大都是新式的歌劇、電影。
謝洛生腦子裏浮現容述的模樣,記憶裏那張報紙上的照片已經泛了黃,變得模糊了,不知怎的,一下子又鮮活起來。
就如容林所說,容述鮮少待在容公館,自那夜後,謝洛生就沒有再見過容述了。
謝洛生在滬城有幾個朋友,都是以前一起讀過書的同學,玩的不錯,他們知道謝洛生回國後,約了他出去玩。
謝洛生沒有拒絕。
都是年輕人,當中一個叫顧培的,組了局,就在百樂門。
頂熱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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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廳裏紅紅綠綠的燈光炫目,光怪陸離,籠罩着舞池裏扭動的身軀,嬌嬈的歌女一把撩人的嗓音,唱的是情意綿綿的詞,曲調悱恻,說不盡的兒女情長。
顧培說:“洛生,外頭有什麽好的,你一去就是三年。”
謝洛生靠着沙發,手指修長,說,“沒什麽好的,完成學業而已。”
另一個叫程遠的笑道:“學業?洛生,你真想當醫生啊?”
“你大哥又去了報社,你們家公司不管啦?”
顧培拿手指了另外兩個,“去去,你們以為洛生和你們一樣,叫什麽——”他笑得一副纨绔浪蕩子的模樣,拍了拍謝洛生的肩膀,“敗家子兒,扶不起的阿鬥,天天混吃等死,咱們洛生可是真有大志向的。”
“怎麽叫我們,你不是麽,”有人不高興了,揭他老底,道,“顧培,你家老頭子讓你去上學,你今天是女朋友,明天是紅顏知己,都要畢不了業了。”
幾個人說着,笑罵起來,謝洛生見怪不怪,擡手喝了一口酒,就聽顧培問他,“洛生,你現在回國了,有什麽打算?”
謝洛生放下酒杯,說:“我只是暫留滬城,過一陣大概會去港城。”
顧培點了點頭,挨着他坐,說:“你們一家都去了港城,你去也是應該的。”
謝洛生嗯了聲,沒再說什麽。
顧培道:“不過現在局勢太亂了,這仗打個沒完沒了,真要去哪兒也不方便。”
他說:“你要是想走,還是盡早吧。”
謝洛生問他,“你呢?”
顧培笑起來,滿不在乎地說:“他打他的仗,我過我的,這麽些年國內不都這樣,再說了,滬城這片地兒,輕易亂不了。”
謝洛生看了他一眼,搖晃的柱燈撲在一張張年輕飛揚的面容上,多了幾分醉生夢死的浮浪。
過了一會兒,顧培突然湊過來,拿杯子碰了碰謝洛生的,說,“洛生,聽說你現在住在容公館?”
謝洛生怔了怔,“嗯。”
顧培說:“你怎麽會認識容老板?”
“容老板?”
顧培笑道:“可不是,容老板,他可是當紅的角兒,我媽我姐都迷他迷得不行。”
“你不在國內,不知道,容老板可是位傳奇人物。”
他咬重了傳奇幾個字,臉上露出幾分暧昧,周圍幾個人聽到容老板三個字,神色也變得玩味。
不知為什麽,謝洛生并不喜歡他們的神情,眉毛皺了皺,說:“各有所好各有所求,容先生去唱戲,不過是忠于自己喜歡的東西。”
顧培拍了拍大腿,啧了聲,道:“你啊,你是不知道!”
謝洛生說:“知道什麽?”
顧培哎了聲,挨得謝洛生更近,咬耳朵似的,說,“你見過容老板了吧?”
謝洛生偏了偏頭,嗯了聲。
顧培說:“漂不漂亮?”
謝洛生愣住了,想起容述,拇指不自在地搓了搓,沒有開口。
顧培說:“漂亮吧,女人都沒這麽漂亮,”他語氣裏有幾分神往,“男人瞧不上他,又喜歡他,女人愛他,又厭惡他……啧,我遠遠瞧過一回,要不是知道他是男人,我還以為他是女人,那風韻,和戲臺上全不一樣!”
顧培說得津津有味,謝洛生似懂非懂,突然,目光一凝,他越過顧培的肩膀,竟然看見了容述。
容述懶洋洋地靠着沙發,閃爍的燈光轉了紅,勾勒出他精致漂亮的五官,一身修剪合身的真絲旗袍,斜襟扣子開了一個,大方地袒露着凸起的喉結,脖頸修長白皙,看着有些散漫的輕浮,剎那間,周遭的绮豔浮華都黯然失色。
隔得遠,容述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擡頭看了過來,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
謝洛生心頭跳了跳,飛快地移開了眼睛。
謝洛生心不在焉地想,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個男人,能将旗袍穿成這樣……這樣——一個男人,謝洛生推開顧培,拿着酒喝了口,顧培在一旁叫起來,“洛生,你喝的是我的酒。”
謝洛生皺了皺眉,還真是,他将顧培的酒杯放在一邊。
忽然,身邊有人小聲地說了一句,“那不是容老板麽?”
謝洛生忍不住又往那邊看了眼,就見有個人跨坐在容述腿上,挨得很近,接吻似的,容述捏着對方的後頸,五指修長,曲着,漂亮又有力量,指甲上塗着豔豔的紅色。
二人分開時,容述臉色未變,旗袍上的開扣已經扣上了,他慢悠悠地對同座的人說了什麽,就起身朝謝洛生幾人走了過去。
謝洛生脊背一下子繃緊了。
周遭幾人都安靜了下來,正襟危坐的,有些緊張的樣子。
容述長得高,穿着旗袍,身段很窈窕,有種不同于女性的性感,看着成熟又有股子冷淡傲慢的風情。
謝洛生叫了聲,“容先生。”
容述看着謝洛生,嗯了聲,說:“朋友?”
謝洛生頭一回見這樣的容述,罕見的,心裏有些無措,努力維持着平靜,“是的。”
顧培插嘴道,“容老板,我,我是顧培,我是你的戲迷!”
容述目光移到顧培臉上,淡淡地點了點頭,說:“謝謝。”
顧培道:“容老板,您什麽時候還登臺啊,我們盼着您開嗓盼得黃花菜都涼了。”
容述随口道:“過幾日會有一出。”
他問謝洛生,“我現在回家,你要一起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