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謝洛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上聽戲。
醫院離容述唱戲的喜悅樓近,謝洛生暫時是個實習的醫生,不忙,下了班沒回家,徑自往茶樓去聽容述唱一折戲,再慢悠悠地自己回家。
容述是當紅的角兒,他看着高嶺之花也似,對唱戲倒是真喜歡,隔三差五就會親自去唱上一出。每逢着他的戲,票總是分外難買,有一回謝洛生還高價從別人手裏買了一張。謝洛生只聽戲,不拘遠近,安靜地坐着看着臺上的容述演虞姬,唱杜麗娘,才子佳人,王侯美人,各色姝麗,都是容老板。臺上的容老板千姿百态,嬉笑怒罵,哀婉或缱绻,輕易就挑動別人的傷悲。
謝洛生去過幾回戲樓,自個兒還沒覺得怎麽樣,醫院裏的同事先打趣他,“洛生,又去聽戲啊。’
謝洛生愣了愣,旁邊韓宿撞了撞那個同事,解釋道:“之前老李從茶樓路過,剛巧看見你。”
不知怎的,謝洛生突然有點不自在,臉上卻依舊平靜着,只嗯了聲,沒多說什麽。
韓宿說:“沒事,看個戲而已,你是去看容老板唱戲吧?”
謝洛生看着韓宿,輕輕點了點頭。
韓宿露出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挨過來,湊謝洛生耳邊說:“不過師哥提醒你啊,聽戲可以,捧戲子不行,那都是封建做派,你可不能學那套。
謝洛生哭笑不得,說:“師兄多慮了。”
“哎呀,師兄就是提醒你,”韓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事一向都有分寸,我可提醒你,咱上海喜歡容老板的數都數不過來,你聽戲就聽戲,別飛蛾撲火。”
“容老板再美,那也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謝洛生頓時就笑了,輕聲說:“師哥,我知道。”
“先生,今天還是送花籃嗎?”戲樓裏有茶博士,躬着身,湊過來問謝洛生。
謝洛生回過神,“嗯”。
來聽戲的都是容述的戲迷,個個都熱烈,拉橫幅的,賞金條銀元的,撒錢扔镯子的,甚至還有挂劇照的。謝洛生見了幾回,多看了兩眼,有個茶博士眼睛尖,見他目光打提溜進後臺的花籃裏看了幾眼,殷勤地湊上去,說:“先生,買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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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說花會親自送給容老板,謝座時,花就擺在容老板身邊。
謝洛生遲疑了一下,說,買。
茶博士眉開眼笑,說,“哎,先生您要寫點什麽?
花籃裏擺了紅紙,有人會落款,更有不吝表達對容老板喜歡的。
謝洛生說:“不用寫什麽。”
這樣的事有一有二就有三,謝洛生來了就給容述送個花籃,很是低調。
謝洛生想,容述的戲唱的确實好。
謝洛生不是每天都能碰上容述唱戲的,有時也會随意聽聽別人的戲,可不知怎的,總覺得不是那個味兒。
好像同一折戲,別人唱來寡淡如白開水,容述一亮相,整個戲臺都亮堂了。
謝洛生想,他這是欣賞藝術,京劇是國粹,是藝術,就同他在國外去看歌劇電影一般,沒什麽兩樣。
直到那天,下了大雨,磅礴大雨,電閃雷鳴的,風雨刮得黃包車夫的車篷子都要飛出去。
謝洛生站在戲樓外,雨水踅摸進來,打在臉上,涼的刺骨,須臾就将裏頭的熱氣驅散了。謝洛生看着這雨,有些發怔,今日容述唱的是晚場,散戲就開始下雨,如今已經等了半個小時,雨愈下愈大,不見停。
天已經很晚了。
突然,旁邊有個人說,“是謝少爺麽?”謝洛生擡起頭,是個年輕的小姑娘,對方笑起來,“謝洛生謝少爺吧?
謝洛生點了點頭,說:“你是?’
小姑娘明眸善睐,笑盈盈地說:“我是容家班的。”
容家班是容述的戲班子。
謝洛生心跳得快了幾拍,隐隐約約地想,難道容述知道他來看他的戲?
可又想,可能是湊巧吧,每天來聽容述唱戲的人這麽多,容述在臺上,怎麽會看臺底下有誰在聽戲。
小姑娘說:“雨下的太大啦,班主說您先別急着走,這裏冷,和我去後臺吧。”
……後臺?謝洛生遲疑了一下,道:“我在這等雨停就行了,謝謝。”
小姑娘笑道:“沒事兒,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了,您這沒車接,出去就濕透啦。”
冷不丁的,轟隆隆又是一個驚雷,風雨打着旋兒越過茶樓門檻,小姑娘吓了一跳,謝洛生側身擋了擋雨,道:“好,那就勞煩引路。”
小姑娘又笑了起來,引着謝洛生一邊往裏走,一邊歡快地咕哝道:“起初我還不知道哪個是謝少爺,我們班主說人群裏最俊的那個就是,我出來,一眼就看到你啦。”
謝洛生怔了下,揉了下自己發紅的耳朵,輕聲說:“你們班主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小姑娘眨了眨眼睛,道:“我們班主什麽都曉得的。”
後臺都是戲班子的人,在收拾布景,忙忙碌碌的,穿過長長的樓道,容述身上的戲服已經脫了,臉上妝還未卸。他今日唱的是《玉堂春》,勾了眼角,胭脂暈開一片紅,微卷的長發散着,正同身邊一個中年男人說着什麽。
小姑娘說:“班主,謝少爺來了。
容述對那中年男人吩咐了一句,才擡眼看着謝洛生,說:“坐。”
謝洛生含糊地應了聲,有些不自在。
容述目光落在謝洛生身上,道:“謝少爺喜歡聽戲?”
他說:“我還以為謝少爺這樣留洋回來的,應該會更喜歡新式的東西。”
不知怎的,謝洛生竟從他平淡的語氣裏聽出了幾分玩味。
謝洛生輕咳了一聲,不閃不避的,說:“好的東西沒有新舊,都值得被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