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容述不置可否。

蘇三的妝還帶在臉上,容述坐在鏡子前,随手攏了頭發親自動手卸妝。

謝洛生沒坐,靠着屋子裏的硬木桌,領他進來的小姑娘給他端了杯熱茶,謝洛生道了謝,安靜地看着容述。

二人誰都沒有說話。

容述臉上抹了油彩,塗着紅胭脂,眼尾上挑,紅嘴唇勾得鮮亮,他動作熟稔,洗盡鉛華似的,漸漸顯出那張臉原本的輪廓來。謝洛生看他抹嘴唇時,口脂暈開,手指白皙,修剪得宜的指甲面沾了薄薄的一層紅。

謝洛生不自覺地盯着那片指甲尖,銅鏡裏映出二人的身影,一前一後,隔着些距離。清貴的年輕人身姿挺拔,臂彎裏挂着風衣,衣冠楚楚。

外間是戲班子裏的人高高低低交流的聲音,雨聲淅瀝,間或幾聲電閃雷鳴,彷佛将這個夜晚無限拉長了一般。

謝洛生突然想起報紙上說,容述的父親其實是個洋人,容家的上一任當家人容欣是容述的母親,後來同一個來華的英國人相戀,在當時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容述肖似其母,乍看上去雖然看不出混血的血統,可五官深邃精致,瞳色淡,細看之下透着淺淺的藍,大抵是遺傳了他父親的。

突然,那雙眼睛透過鏡子對上了謝洛生的目光。

謝洛生呼吸頓了頓,垂下眼睛,掩飾性地去将開了一條縫的窗關實了,手指尖淋着水汽,搓了幾搓,心裏才平緩下來。

容述說:“餓了麽?”

“茶樓裏備了些東西,待會兒一起吃?”

謝洛生怔了下,說:“好。”

容述站起身,目光落在謝洛生身上,說:“我換身衣服——”

謝洛生猛的反應過來,道:“我先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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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述看着那張少年老成的平靜面容上露出的幾分窘迫,扯了扯嘴角,懶洋洋道:“不回避也行。”

容述的戲班子常駐喜悅樓,喜悅樓地段好,自打他在這兒唱戲,茶樓都翻新了一回,這些年下來,喜悅樓和容家班都成了老相識。

一張挨一張堆成的大長桌,桌上擺的都是酒菜熟食,還熬了鍋熱乎乎的羊肉湯,騰騰地冒着熱氣。

容述坐在主座,戲班子裏的人擅察言觀色,雖然不知道謝洛生什麽來頭,可他那一身氣度一看就不是尋常人,都讓他坐在容述旁邊。杯盞交錯間笑笑鬧鬧,你一句我一言,別有一番熱鬧。

容述對謝洛生說不用拘束,小姑娘抱着碗,含糊不清地插嘴道,“對,謝少爺不用客氣,忙了一宿,我們都餓壞了。”

另一個人說:“你忙什麽,就在旁邊扒着簾子聽班主唱戲,什麽也沒幹。”

小姑娘不服氣,道:“我給班主拿行頭,端茶送水,怎麽就沒幹活了。”

幾人說着就鬧了起來,謝洛生不自覺放松了下來,他又看了眼容述,容述面前有人給他盛了碗湯,他只看着,不摻和不阻攔,自然也沒人敢上來鬧容述。

謝洛生就不一樣了,他年輕,幾杯熱湯下肚,戲班子的人架不住好奇心,都将目光轉向了他。

當他們得知謝洛生是留過洋的醫學生,都哇了一聲,紛紛叫謝洛生謝醫生,語氣欽佩又羨慕。

謝洛生是受的是平等教育,性子清冷,不習慣他們那樣的眼神,有些招架不住,道:“還在學習,算不得正式醫生。”

小姑娘春迎拿下巴枕着手臂,說:“遲早的嘛。”

她神态嬌憨又天真,道:“謝醫生,國外的月亮圓不圓,亮不亮,也會下這樣大的雨嗎?”

謝洛生很有耐心,說:“國外的月亮和國內的一樣。”

春迎噢了聲,挨得更近了,問:“國外有京戲嗎?”

“有沒有像我們班主這樣的角兒?”

謝洛生擡起頭,看了眼容述,慢吞吞地說:“國外沒有京劇。”

容述正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看着他們。

春迎驚奇地說:“他們不聽戲的呀,那聽什麽?”頓了頓,又道:“連戲都沒得聽,也沒有班主這樣兒的角兒,好可憐。”

語氣裏甚至有幾分憐憫。

謝洛生莞爾,正想開口,只聽容述不鹹不淡地道,“話都叫你說完了。”

“真想知道,明天送你去學堂讀書。”

春迎睜大眼睛,可憐巴巴地叫了聲班主,她噘着嘴,說,“我就想跟着班主唱戲。”

“戲也沒見你正兒八經地學,”容述說:“不要鬧了,時間不早,吃完了就都回去休息。”

他看着謝洛生,眼神有幾分詢問。

謝洛生當即站了起來。

戲班子裏的人招呼謝洛生,說:“謝醫生,常來啊。”

謝洛生說:“好。”

雨小了,二人上了車,新修的柏油馬路上已經沒什麽人,偌大的電影海報被雨水打濕了,貼着牆,将掉不掉。

車開出去了一會兒,謝洛生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回公館的路。

容述說:“時間太晚了,去我那兒将就一宿吧。”

謝洛生猶豫了一下,輕聲說:“太打擾容先生了。”

容述閉着眼睛養神,淡淡道:“不礙事。”

謝洛生知道,他們去的是容述常住的公寓,一時間,心裏有些微妙,可旋即,又想,大抵是容述懶得這麽晚回容公館,不過是讓他暫住一宿,沒別的意思。

容述的這間公寓比之堂皇奢華的容公館,多了許多生活氣息。牆上挂了幅相片,是個風姿綽約的婦人,看面貌,是容述的母親。

大抵是還沒讓傭人收拾,屋子裏亂,能窺見幾分容述的生活痕跡。

容述從容地将丢在沙發上的衣服随手一團,就丢在了一旁的竹衣簍裏,又回了房間,從自己的女士睡袍裏翻出了一件男款,拿給謝洛生,道:“沒新的了。”

謝洛生抱着光滑的真絲睡袍,幹巴巴地說:“沒關系。”

容述點了點頭,揚了揚下巴,道:“浴室在那兒,這裏是客房,你自便。”

容述想起什麽,又說:“公寓裏有點兒亂,明天會有傭人來收拾。”

謝洛生怔了半晌,後知後覺地說了句“好的,謝謝”,臨到浴室門口,謝洛生猛的反應過來,他想,紅遍上海灘的名角兒容老板,穿上旗袍風情萬種的容先生,離了傭人管家,估摸着,這人能将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

這麽一看,倒有幾分名門望族出身的嬌生慣養的勁兒了。

琢磨着,謝洛生竟然覺得容述——有點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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