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雨已經停了,公寓裏安靜,偶爾幾記車從馬路上過的聲音也遠遠的,若隐若現。
熱水從噴頭裏出來,淋在臉上,謝洛生閉了閉眼睛,溫熱的水滑過皮肉,驅走了寒意,也消散了疲憊。
謝洛生洗完了澡,捏着容述的睡袍,上好的緞子,光滑柔軟,睡袍是很私密的東西,滑過軀體貼着皮肉時,竟讓謝洛生有些沒來由的臉熱。他們身量相當,穿着竟也算合身,謝洛生還聞到了衣服上一股淡淡的香。
他強迫自己收起發散的心神,搓了搓自己的臉頰,時間已經晚了,謝洛生将自己埋入柔軟的被褥裏。
不知怎的,謝洛生恍恍惚惚地夢見他在留學時的光景,他那時交了個女朋友。女孩兒也是華人,她先追求的謝洛生。
他們在一起兩個月。
女孩兒的面容謝洛生已經記不大清了,夢裏也籠着層霧,二人在校園的小徑走着。
她說:“洛生,我們算了吧。”
女孩兒止住腳步,謝洛生愣了愣,垂下眼睛看着女孩兒,過了許久,女孩兒語氣悵然,輕聲說:“我們在一起,我都感覺不到你愛我。”
謝洛生性子淡,又忙于學術研究,上課,他們偶爾在一起牽着手吃個飯,走一走,親吻都屈指可數,寡淡如白開水。
謝洛生在女孩兒面前平靜如一汪深潭,女孩兒察覺不到謝洛生一星半點的愛意,這樣一個人,不若及時止損。
他們和平分手。
謝洛生有些茫然,沒有解釋,只是冷靜又理智地想,其實他對女孩兒是有好感的,不然也不會在一起。歸根結底,他們要的不一樣,女孩兒要書裏浪漫洶湧的愛情,謝洛生自覺他沒有,也給不了。
謝洛生再擡起眼,霧散了,面前的女孩兒換了人,個子高挑,一張妖冶漂亮的面孔,夾着點燃的煙,指甲嫣紅,煙霧缭繞裏對他一笑。
是容述。
謝洛生一下子就驚醒了,他睜大眼睛,天已經大亮了,光線自窗簾縫裏漏出來,隐約能見是個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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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洛生回想着夢境,仍然覺得不可置信,還有點兒驚慌,容述是個男人,再漂亮,穿着旗袍,唱着旦角兒,也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謝洛生此前十餘載,從來沒想過,他會夢見一個男人,還是一個那樣古怪的夢。
這個人還是容述。
謝洛生起來時,容述也将起,二人打了個照面。
容述身上穿的是女士睡袍,腰帶随意系着,露出白皙漂亮的胸膛,長發蜷曲,還帶了幾分睡意,有種雌雄倒錯的慵懶。
容述看着清瘦,身體倒是實打實的男人軀體,線條流暢分明,恰到好處。
容述看見謝洛生,愣了愣,半晌才想起自己這公寓裏還有一個人。
四目相對,謝洛生幹巴巴地說:“容先生,早。”
容述随口嗯了聲,他抓了抓頭發,說:“去醫院?”
謝洛生說:“今天休息,不用去醫院。”
容述不鹹不淡,“哦。”
二人無話,謝洛生又說:“昨晚上謝謝容先生,不然怕是要淋成落湯雞了。”
容述道:“舉手之勞。”
容述絲毫不在意謝洛生,可謝洛生卻總想起夜裏那個不能說的夢,如今夢中人就敞着睡袍站在他面前,謝洛生鼻尖都似聞到了淡淡的煙草味,搔得心尖兒都癢。
突然,一陣叮鈴聲響起,是雕花櫃子裏擺着的電話。
容述看了眼,就越過謝洛生拿起了話筒,隔的不遠,謝洛生隐約聽見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叫了聲,容哥兒。
親昵又熟稔。
容述臉上沒什麽表情,斜靠着深色櫃子,冷淡地應了聲。
謝洛生想,他應該離開,可腳下卻像生了根,心裏說不清什麽滋味。須臾,容述擡起眼睛,漫不經心的一眼看了過來,正對上謝洛生的目光。
謝洛生猛的想起韓宿說的,整個上海喜歡容述的數都數不清,耳邊似乎又響起臺下此起彼伏的叫喊聲,聲聲都是容述,容老板,撕心裂肺,泣血似的,都是癡迷。
容述在臺上,穿着戲服,濃墨重彩,女子似的福了身,眼裏卻是不可一世的,居高臨下地俯瞰衆生為他歡呼尖叫。
謝洛生如夢初醒,心頭顫了顫,竟無端泛起了幾分涼意。
後來謝洛生隔了半個月沒有去茶樓聽戲,除了醫院裏忙,還因為那個古怪的夢。謝洛生冷靜地剖析着自己為什麽會無端想起舊事,還夢見容述,是為色相所惑,還是傾倒于容述臺上名角兒的風姿。
可無論他如何冷靜,都品不出個理所當然,剖不清,道不明。
謝洛生一向明白自己要什麽,活得清醒又理智,一如他要學醫,十幾歲就敢一人遠赴異國他鄉,數年如一日,從未改過初衷。
謝洛生在盥洗池洗手,細細地搓着修長的手指,隔間是幾個人在閑談,說起近來最大的一樁鬧劇。
上海灘裏有個張姓的少爺,迷容述迷得發了瘋,真将他當成了女人,竟跑去堵他的車,還在茶樓裏大聲嚷嚷,說要容述嫁給他。戲班子裏的人忍無可忍,叫來了巡捕,把人抓進巡捕房關了兩天。
結果,出了巡捕房也不安分,後來還闖進了後臺,拿出了槍,癫狂地說容述不嫁給他,自己就要容述和他一起死。
整個戲班子裏的人都吓壞了,場面越發混亂,冷不丁的,幾聲槍響,響徹了偌大喜悅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