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師哥,我這回去北平見着了鳳小程,”何少桢一邊削着蘋果,一邊同容述說。容述手裏正看着文件,聽見鳳小程幾個字眼才擡起頭,道:“鳳小程?”

鳳小程是北平頂紅的角,梨園行的北鳳南容,這個北鳳說得就是鳳小程。他唱的也是旦角,成名比容述早了十年,近些年已經鮮少登臺了。容述家中就有幾盒鳳小程早年唱戲的唱片。

何少桢瞧了容述一眼,埋怨道:“師哥,我在這說了半天你都不搭理我,一提鳳小程就來勁了。”

容述不為所動,道:“你見了鳳小程,後來呢?”

何少桢神神秘秘地說:“鳳小程當年傷了嗓子,不登臺了,他如今在改戲。”

容述眉梢一挑,“改戲?”

何少桢:“嗯哼,鳳小程說戲雖然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可唱戲的,聽戲的都是人,世事如流水,人變了,戲也得變。”

容述若有所思道:“他改的是哪一出?”

何少桢說:“改戲非易事,他要改戲,北平整個梨園行都不同意,可鳳小程到底是鳳小程。他給我看了他改的一折昆曲,果真是有些新意的。”

容述看着何少桢,何少桢看着他眼中的自己,心中一動,低聲道:“師哥,我還拿到了那出戲的戲本子。”

他知道容述有興趣,故意賣關子,還将手中削了皮的蘋果切了,又拿着支叉子插了塊蘋果送到容述手邊方站起身。何少桢今日穿的是一身白色長袍,打小練戲,身段俊逸又風流,他一擡手,一起勢,眼神也變了,頓時就有了幾分當紅小生的架勢。

何少桢開嗓唱了頭一句,容述就知道他唱的是哪一出——《玉簪記》裏的《琴挑》。

《琴挑》講述的是書生潘必正偶遇道姑陳妙常,動了心,起了意,陳妙常也屬意潘必正,彼此試探拉扯的一出戲。月夜當空,戲裏的書生孤枕難眠,踏月而行,忽被凄楚琴聲吸引,閑步而來,定睛一望,俯身撩起衣袍道,“原來陳姑在此操琴,門兒半掩,不免挨身而進。”

他一雙眼睛望着床上的容述,此刻容述彷佛成了女貞觀的多情道姑,與書生潘必正以琴挑情,欲說還休。

容述年少學戲時,拜的是當時的梨園大拿蘇寒聲,蘇寒聲原本礙于容述身份不肯收他,可容述天賦極好,他日日都杵在蘇寒聲門口站着,若是逢着蘇寒聲在家,便直接開嗓就唱。他那是自學的,又花重金請了不少名家指點,要說不好,倒也像模像樣,可要說好,那可真算不上,蘇寒聲實在見不得他這樣糟踐自己的那把好嗓子,不情不願地收了他做徒弟。

那時容述母親尚在,容述便跟着蘇寒聲學唱戲,這折琴挑他曾聽蘇寒聲唱過一回,便是後來自己登了臺,也和何少桢唱過兩回,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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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何少桢唱的又有些不一樣,到底是經了鳳小程改過的。容述見獵心喜,臉上難得的多了幾分專注,手指也敲着擱置的文件,輕輕跟着哼唱詞。二人目光對上,默契十足,何少桢唇角帶笑,更多了幾分挑逗的意味。

臨到後來,容述也起了身,恍惚間,此間不是醫院,而是寂寥凄清的女貞觀,一個是百無聊賴的寂寞書生,一個是正當年華的貌美道姑,兩兩相見,月下生情。

書生唱:“此乃廣寒游也,正是出家人所彈之曲。”他瞧一眼妙常,捏着扇子,”只是長宵孤冷難消遣些!”

道姑佯裝不知他話中意,眸光盈盈,道:“潘相公,好嚴重啊,我們出家人,有甚難消遣處?”

一個有心,一個有意,冷月挂樹梢,情愫難耐。書生握扇指月,唱道:“翡翠衾寒,芙蓉月印,”道姑也挨了過來,一同望着那輪月,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書生側過身,折扇尖輕輕劃過了道姑臉頰,登時驚動了一池春水。道姑羞不自勝,虛虛地攏着拂塵,像攥着清規戒律,壓着不住跳動的心,掩面且退。

偏偏書生不肯放過,又道:“仙姑啊!只怕露冷霜凝,衾兒枕兒誰共溫?”

難抵心旌搖曳,道姑蓮步輕移,似嗔非嗔,“潘相公,你出言太狂,屢屢譏诮,呀,莫非有意輕薄奴家?”眼波流轉,輕擡拂塵,透出幾分女兒的嬌俏,“好呀,我去告訴你姑娘,看你如何分解!”

何少桢看着容述眼裏的情意,那麽一雙眼睛,那樣的眼神,便是只有三分情意看在他眼裏也有了十分,都是對着他的。容述對他心動,對他有情,何少桢當真成了書生,便趕忙讨饒,又拿捏不準意中人的心思,索性以退為進,道要往那花徑裏走,果不其然,道姑年少,越發藏不住,有幾分懊惱不舍,又有兩分矜持,堪堪吐出一句叮囑。

何少桢情不自禁地挨近一步,伸手來捉他手,是戲中人,也是戲外人,笑盈盈道:“如此,借燈一行如何?”

容述尚是戲中陳姑,見他得寸進尺,橫他一眼,且退半步,指尖也自他掌心滑了出去。何少桢抓了個空,心裏也空落落的,他望着容述,忍不住低聲叫了句,“容哥。”

容述臉上的柔情缱绻已經消失得一幹二淨,神情平靜,看了何少桢一眼,“嗯?”

從來都是這樣,年少時容述尚且會沉浸在戲裏,年歲漸長,戲裏戲外的容述彷佛剝離成了兩個人。何少桢還記得他們頭一回在臺上搭《霸王別姬》時,虞姬自刎,霸王兵敗,下了戲,容述一個人安靜地抱着虞姬的劍坐在石階上。他們妝還未卸,何少桢湊過去叫他師哥,容述看着他,眼裏是虞姬的深情悲戚,何少桢忍不住去抱容述,容述也将他摟入了懷中。

那是他們第一次擁抱。

容述抱得緊,劍橫在他們之間,穗子一晃一晃,何少桢恍了恍神,也摟緊了容述,彷佛他們在臺上赴了死,魂魄不絕重又相聚,一起要去踏黃泉,飲孟婆湯。剎那間,生死便也算不得什麽了。

何少桢看着容述,心裏有幾分失落不甘,他似真似假地嘆息道:“好一個絕情的陳姑。”

容述不置可否,手中卻仍舊愛不釋手地摩挲着那卷手稿,何少桢心中稍平,他想,只要容述唱一天戲,這天底下還有誰比他離得容述更近?他們是将相美人,是生死相随的愛侶,多少世的夫妻!

沒人比他們更登對!

……可要是容述不唱戲了呢?何少桢心一顫,他挨近容述,肩膀黏着肩膀,撒嬌似的說,“師哥,等你好了,咱們就唱這出戲吧?”

容述思索須臾,道:“好。”

他說:“等我出院,我們去排上兩回。”

何少桢眉開眼笑,道:“好。”

容述看着他臉上的笑意,不為所動,一擡眼,就看見了門邊站着的青年,身姿挺拔如芝蘭玉樹,面容清貴俊秀,一雙眼睛沉靜地看着他們,也不知看了多久。

是謝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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