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把火是從公司的生産間起的,生産間裏除了機器,就是布匹面料,火燒起來一下子根本撲不滅,”張經理臉色黯淡,捧着熱水杯,看着謝洛生,低聲說:“少爺,都怪我……”

謝洛生道:“工人怎麽樣?”

張經理說:“當天生産間裏值班的五個工人被燒成了重傷,現在在醫院裏,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

謝洛生松了口氣,道:“人沒事就好。”

“生産間失火是大事,你怎麽——”話說到此,謝洛生頓了頓,他本想說,張經理怎麽現在才告訴他,可自己向來不管謝家生意上的事,只怕不是出了張經理處理不了的事,也不會來找他。謝洛生不知怎的,竟想起容述在醫院裏同他說,讓他有閑暇,可以去謝氏紡織公司走一走。

謝洛生道:“張叔,貨已經燒了,該怎麽解決按規矩辦就是。”

張經理苦笑道:“是這麽個理……第二天巡捕房和商會都來了人查失火一事,說句實在的,這把火燒的是咱們自家的貨,也沒鬧出人命,真要說也不算什麽大事。”張經理是謝洛生的父親謝遠行一手培養出的得力幹将,很有主意,如今也當真是愁上眉頭,道,“可商會卻不依不撓,要咱們給個說法,還說讓公司先上下整頓,把生産線停了。”

謝洛生眉心微蹙,他雖鮮少涉及家族經營,可到底出身商賈世家,聰慧敏銳,他剛想說話,壓不住咳嗽了兩聲,方道:“張叔,你的意思是有人借題發揮,想打壓謝氏?”

張經理低聲道:“我聽說,是李耀澤的意思。”

“咱們謝氏的根雖然在蘇州,可謝氏紡織公司在滬城已經經營了十年,這麽多年,老爺把上下都打點過了。這麽點事,要不是有人授意,商會根本不會和我們過不去。”

謝洛生思索了片刻,問道:“李耀澤是誰?”

張經理道:“少爺剛回滬城,是不太清楚,李耀澤原本也是蘇州人。家裏往上數兩代都是做生意的,還是綢緞生意,和咱們家是對頭。後來興實業救國,老爺購入了大批洋機器,咱們家的貨做得頂好,價錢又低,慢慢的,李家就不成了,他們就舉家搬來了滬城發展。”

“現在李家的鑫瑞紡織在滬城是排得上號的公司,李耀澤也是商會的二把手。”張經理望着謝洛生,他是謝家人,對謝家這兩位少爺的習性很是清楚。當初謝遠行尚在滬城時,想起二子,就不時嘆氣,無可奈何地對他說,旁人家裏為了家業争得要死要活,只他這兩個兒子,哪個都不肯跟他好好從商,以後謝家可怎麽辦?

張經理那時笑着安慰他,家和萬事興,兩位少爺感情好是好事,再說年輕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等他們想明白了就懂了。

謝遠行搖了搖頭,說,罷了罷了……這個世道,今天不知明天事,我是他們老子也管不了,各有各的命,自己争吧。

張經理低聲說:“少爺,若非老爺不在滬城,此事又重大,我也不會來打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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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洛生想起他父親,搖搖頭,說:“張叔,你說這話就見外了,這本就是謝家的事,你為了公司盡心竭力,是我該謝你。你先別擔心,事情我會想辦法解決,你把那些受傷工人和家屬安撫好,該給的撫恤金一分都不能少,明天我會再去醫院看看他們。”

青年說話不急不徐,沉穩又冷靜,頗有幾分力量感。張經理看着他清俊秀逸的面容,心中稍寬,道:“是,少爺。”

謝洛生道:“張叔,辛苦你再跑一趟,把公司這些年的賬本帶給我。”

張經理道:“好。”

院子裏的桂花開得盛,一簇簇沉甸甸地綴在枝頭,打樹下一過,彷佛衣角都帶了花香。

謝洛生将張經理送至巷口,張經理停下腳步,輕聲說:“其實老爺原本想将紡織公司轉手的,可這戰亂年頭一時也尋不着合适的買家,廠子裏還有上百號人都等着吃飯呢,一旦廠子停了,不少人就又得回碼頭幹苦力,身體差點兒的,只要就要失業了,家裏一家老小嗷嗷待哺——哎,”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所以老爺也為難,不到萬不得已……”

謝洛生看着張經理眼角的紋路,耳邊是賣貨郎搖着鈴铛,大聲叫賣的吆喝聲,他開口道:“我曉得的,張叔,你不要擔心。我父親不在滬城,我還在,輪不到別人欺負到謝家頭上。”

張經理眼裏有幾分動容,他深深地看着謝洛生,心頭籠罩的陰霾彷佛撥雲見日,窺得一縷明光。張經理臉上浮現了一抹笑容,點了點頭,又道:“少爺,适才見您手裏拿着藥,這幾天天冷,您也要多保重自個兒身體。”

謝洛生微笑道:“嗯。”

張經理左右看看,說:“少爺,這裏這麽亂,又吵鬧,要不我給您換一個地方?”

謝洛生說:“不用,這裏蠻好的,離醫院也近,住得也舒服,自在,你不要擔心。”

張經理道:“那就好,那就好。”

不多時,張經理就走了,謝洛生嘴角的笑意才慢慢放了下去。

他話雖說得堅定,可到底要怎麽辦,心裏卻還是沒有底的。滬城本就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政商勾結,地頭蛇盤踞,就是一灘渾水。謝洛生循着他父親留下的路子在渾水裏趟了幾遭,可收效甚微,對方擺明了是欺如今謝家沒有掌事人,謝洛生又年輕,要一報舊仇。

短短幾日,謝洛生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

一忙起來,謝洛生反倒很少想起容述,那場春夢的影子如煙一般消散了。

謝洛生想,這樣很好,本該如此,他們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可有一回從喜悅樓門口過,裏頭陡然傳出一聲唱腔響遏行雲,謝洛生忍不住駐足聽了一會兒,突然見周遭圍着一些沒買着票的戲迷,他們頂着寒風,靠着牆一副心醉神迷的樣子,頓時心裏說不出的低落發苦。他面無表情地将羊絨圍巾緊了緊,擡腿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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