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合該二人斷不幹淨,十二月底,商場上的應酬一下子就多了。
雖是亂世,槍林彈火也阻不斷利益往來。容述是容家的當家人,董事長,謝洛生掌着謝氏的公司,交際應酬總免不了打照面。
謝醫生變成了謝公子,容老板還是容老板,紅塵酒氣裏一轉,就多了幾分不可言說的浮華意味。
不知誰将謝洛生和容述有舊的事傳出去,一個傳一個,謝洛生就當真成了容述的侄兒,但逢着二人同在,都拿謝洛生同容述攀談。容述親緣淡薄,家裏也只剩了他一個,平日裏油鹽不進的主兒,驟然多出這麽個侄子,就是假的,從商場上那些奸滑的人嘴裏說出來,也變得真的不能再真了。
交際場上班不乏有人帶女伴,謝洛生發現容述從來不帶女伴,他自己就愛穿女裝,只消他一出現,場上的男男女女都變得黯然失色。
容述不但不帶女伴,男伴也不見他帶。
有一回,謝洛生忍不住問了同行的張經理,張經理摸了摸鼻尖,神情古怪,說,整個上海都知道,容老板不喜歡女人。
他嘀嘀咕咕,哪個女人敢和他一起走,就是真愛他,也要自慚形穢了。
謝洛生哭笑不得,看着容述旁若無人的姿态,走了走神,想,容述——還真是讓人又恨又愛。
沒辦法。
做不成男朋友,謝洛生自退一步,見了容述就是一句容老板,容叔叔,不冒犯,進退有度,讓容述挑不出毛病。
一貫游刃有餘的容老板頭一回覺得有些棘手。
“謝少爺少年英傑,當真是虎父無犬子。”
應酬酒會上都是恭維聲,你來我往,端着高腳杯,說着半真半假的話,謀個來年利益便利。
這是在容公館辦的宴會。
容述請的人,都是上海赫赫有名的,他做東,自然就忙了起來。
Advertisement
謝洛生也收到了請柬,請柬都是容林寫的,容述不管這些瑣事。他寫完之後将名單給容述過目,容述草草一看,指尖在謝洛生三字上敲了敲。
容林疑惑地問:“先生?”
容述随口說了句沒事。
謝洛生身後是謝家的産業,是現下謝氏紡織公司的少東家,又和容家有這麽一段,容林邀請他來參加宴會是理所當然。容述要是不讓他來,反倒覺得不是那麽回事,心虛,躲着了。他容述什麽時候躲過人?
不過是個半大的毛頭小子。
有人說:“我們早聽聞謝兄的兩位公子都了不得,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聽說謝少爺還在外頭留過學?”
謝洛生說:“在國外待了幾年。”
“要說起咱們老祖宗留下的東西那也是頂頂好的,怎麽還要大老遠地跑去外頭?”
又有人笑道:“你這話說出來也不怕被人笑話,思想落後,你看看報紙,哪個不是在講與時俱進。”
謝洛生笑了笑,道:“西方醫學發展先進卻有其獨到,如果能将它傳入國內,想必也能促進國內醫學發展。”
“其實不管是中醫還是西醫,目的都是一樣的。”
“是這個理兒,”一人搖着高腳杯,嘆了口氣,說,“這年頭,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了,外面打個沒完,都要打到滬城來了。”
“前兩天宋老不是想弄個捐款,說是籌錢給前線?”
“這世道大家都不好過,哪兒來的餘錢捐給別人?”有人嘟嘟囔囔,他這麽一說,周圍又多了幾人應和。
謝洛生看了他們幾眼,捐款是宋老倡議的,容家捐了大筆,秘書來問時,謝洛生也跟着捐了一筆。他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在宴會廳裏轉了一圈,還是直直地落在遠處被人群簇擁着的容述。
容述今日是宴會主人,依舊是一身絲絨長旗袍,裁剪合身,手指修長塗了朱紅丹蔻,嘴唇也紅,耳邊挂了墜子,頗有幾分高不可攀的冶豔。謝洛生看着容述的剎那,還是忍不住恍了恍神,這人那張臉得天獨厚,介乎于雌雄之間的氣質,比男人多幾分冷豔,比女人又多了幾分棱角。
謝洛生看得久了,容述的視線漫不經心地轉了過來,二人對了個正着,謝洛生掌心微緊,掩飾性地擡手喝了口杯中的酒。
“容老板,”謝洛生身邊有人叫了起來。
謝洛生差點被嗆着,擡起頭,才發現容述朝他們走了過來。
容述神色自若,舉了舉杯,幾人當即也虛虛舉了杯。
謝洛生舔了舔嘴唇,看着容述,叫了聲,“容老板。”
身邊有人笑道:“怎麽叫容老板,這樣生疏。”
容述似笑非笑地看着謝洛生,青年今日亦是西裝革履,站在一群商賈之中,如鶴如松柏,越發卓爾不群。可面上再從容,蜷起的指尖兒,還有那雙眼睛将謝洛生那點心思洩露得清楚明白。
容述不以為意,倒也沒有拂謝洛生的面子,随口道:“小孩子臉皮薄。”
他說:“洛生剛回國接手公司,很多事情都不熟悉,要是有什麽做的不好的地方,諸位多包容。”
“容老板說的哪裏話,謝少爺是咱們上海商會的新星,前途不可估量。”
“可不是,容老板的侄兒,那也是我們的後輩,我們能幫的,一定不遺餘力。”
謝洛生全沒注意別人說了什麽,只咂摸着容述話裏那點似真似假的維護,心裏一甜,回過神來,舉杯道:“洛生先多謝各位叔伯擡愛。”
幾人言笑晏晏地碰了杯。
謝洛生小聲地對容述說:“謝謝容叔叔。”
容述不置可否。
“說什麽,這麽開心?”
陡然一記清朗的嗓音,謝洛生看過去,竟是何少桢。
何少祯是梨園當紅的生角兒,和容述同臺唱戲,又有些師兄弟情誼,他會出現在容公館裏也是尋常事。
一人道:“何老板,我們正在說您和容老板今年的封箱戲。”
何少桢笑道:“蒙諸位惦記,定了日子一定給幾位送戲票。”
“這個好的呀,”有人是戲迷,一聽這個眼睛都亮了,“去年二位的封箱戲那可是一票難求,我直等到您年後開臺才解了瘾頭,整個年都過得沒滋沒味,今年可不能再錯過了。”
周遭的人頓時笑起來,何少桢也笑,他看了眼容述,口中道:“那我和容哥就等幾位捧場了。”
“好說!”
何少桢這才将目光轉向容述身邊的謝洛生,微笑道:“謝少爺,好久不見。”
謝洛生怔了怔,說:“何老板。”
何少桢笑道:“聽說謝少爺也喜歡聽戲?”
謝洛生說:“何老板見笑了。”
何少桢翹了翹嘴角,道:“那到時候我和容哥的封箱戲,您可別錯過。”
謝洛生看着何少桢,猛地想起容述同他的親近,心裏酸酸澀澀的,臉上卻不露分毫,他看了眼容述,才發現容述竟看着他。
謝洛生垂下眼睛,道:“自然。”
本就是交際應酬,謝洛生看着二人,只覺得口中發苦,心裏也不舒服,索性先去了別處。
謝洛生一走,何少桢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他抓着容述的手,說:“師哥,為什麽要請他來?”
容述淡淡道:“為什麽不能?”
何少桢說:“我不信你看不出他什麽心思。”
容述眉梢一挑,不疾不徐地說:“那又怎麽樣,他有什麽心思是他的事。”
何少桢心裏有些說不出的焦躁,第一回 見謝洛生就讓他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危機感,何少桢軟了語氣,低聲說:“師哥,你要不喜歡他,就離他遠一點好不好?”
容述有些不耐煩,冷淡道:“何少桢,你過界了。”
何少桢愣了愣,嗫嚅道:“我喜歡你,師哥,我是怕你喜歡他。”
容述看着何少桢,道:“我便是喜歡他,你能如何?”
何少祯啞然,狼狽地垂下眼睛,“師哥……”
突然,容述問他:“少桢,你多久沒登臺了?”
何少桢心裏發慌,幾乎不敢和容述對視,他自金陵回來之後就一直沒有再練過嗓,登過臺。滬城有一家英國人辦的電影公司找上他,想請他出演電影,那是完全新的東西,何少桢有些意動。
可他沒有和容述提過,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唱戲對于容述來說,意味着什麽。
戲臺上的容述眼裏根本容不得一點瑕疵。
何少桢小聲說:“容哥,我不會耽誤唱戲的。”
宴客廳裏衣香鬓影,謝洛生耐着性子待在一邊,心不在焉地聽他們談及來年的生意,滬城的風花雪月,手裏端着酒杯,想起容述,何少桢,心裏發悶,有人來敬也不推辭,不覺間就多喝了兩杯。
酒會散時,謝洛生臉頰泛着紅,已經有了幾分醉意。
容林正在宴客廳外的大理石階上送客,見了謝洛生,當即迎了上來,說:“哎呦,謝少爺,怎麽喝得這麽多?”
謝洛生揉了揉眉心,道:“沒留神就多喝了兩杯。”
容林道:“謝少爺,您要不要明天再回去?房間我都給您收拾好了。”
謝洛生看着容林,心裏一暖,輕聲說:“不打緊的,林叔,謝謝你。”
容林道:“您同我說謝就是折煞我了。”
謝洛生笑了笑,猶豫了一下,道:“容先生呢?”
“——先生,剛剛還見着,哎,”容林目光轉了圈,一笑,道,“先生回來了。”
謝洛生擡頭看去,就見容述擡長腿朝他們走了過來,他長得高,腿也長,旗袍開了叉,掐出一把窄腰長腿,行走都是風情。
容述說:“要走了?”
謝洛生看着容述,嗯了聲。
容述神色平淡地點點頭,道:“叫司機了?”
謝洛生摸了摸鼻尖,說:“我自己開車來的。”
容述瞧着他通紅的臉頰,對一旁的容林吩咐道:“去安排司機。”
容林應了聲,門口就剩了二人,裏頭的鋼琴曲也漸趨尾聲,和着小提琴,有種緩慢的慵懶,襯着涼涼的夜色分外撩撥人心弦。
謝洛生明知道容述不過是随手為之,心口卻還是跳了跳,原本清醒了一點的,變得更醉了,怔怔地望着容述。
容述說:“喝醉了?”
謝洛生搖搖頭,說:“沒醉,”他腦子裏昏昏沉沉的,傻愣愣地開口叫了聲,“容叔叔”。
容述:“嗯?”
謝洛生卻又不知說什麽了,目光落在容述臉上,他今日化了妝,嘴唇紅,鼻梁高挺,眼眶深,一張稠豔逼人的面容。
看一眼心跳快一分,謝洛生錯開視線,直勾勾地盯着容述衣襟扣緊的盤扣,勾了暗紋——他沒頭沒腦地想,那是蘇繡。
謝家做的是絲綢生意,他母親的女工極好,從小耳濡目染,即便喝得不清醒了,也一眼就認了出來。
容述突然笑了一聲,問道:“好看嗎?”
謝洛生想也不想,說:“好看,”話音一落就反應過來,眼睫毛發顫,抿緊嘴巴不吭聲了。
容述看着他難得的孩子氣,登時笑了起來,身後傳來容林的腳步聲,說司機已經在外頭等着了,容述擡腳踏上石階,擦肩而過時,他說:“回去吧。”
謝洛生偏頭看着容述,臉頰發紅,“容叔叔。”
容述挑了挑眉,就見青年不自在地笑笑,說:“新年好。”
容述一怔,說:“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