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洋人的新年一過,突然就來了一股寒潮,整個滬城都冷了下來,徹骨的寒意直往骨頭縫裏鑽,随之而來的卻是越發濃郁的年味。

時局不好,外頭戰事吃緊,街頭小報童日日奔走着,都是讓人惶惶不安的戰況。原本容述和何少桢一月末的封箱戲都提前了半個月,定在了一月中旬。

謝洛生收到了戲票,票是春迎送去的,特意給他送到了醫院。謝洛生捏着那張戲票,看着上頭并齊的容述和何少桢二字,指頭劃過容述二字,妥帖地收了起來。

容述和何少桢都是滬城正當紅的角兒,他們的封箱戲是盛事,那一日,不但喜悅樓裏烏泱泱的是人,茶樓外都擠着沒買上票的戲迷。一個個揣着手,頂着寒冬,伸着脖子往裏瞧。

謝洛生特意調了班,早早的就去了,看着茶樓裏的人山人海,還是忍不住咂舌。

何少桢一眼就看見了謝洛生。

他在二樓,頂好的位置,青年憑欄坐着,身姿挺拔,如松如柏,何少桢臉上的笑容險些維持不住。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匆匆趕往後堂的時候,容述已經到了,正在對着鏡子勾眉,何少桢抿抿嘴唇,說:“師哥……我來晚了。”

容述眉毛上挑,眼睛藏在厚重的油彩胭脂裏裏,越發顯得冷漠,他不鹹不淡地嗯了聲,沒有再說什麽。

何少桢杵了會兒,低聲說:“我先去換衣服。”

他自容述身後走過,容述突然開口道:你昨晚喝酒了?”

何少桢腳步頓了頓,擡起頭,看着鏡子裏映出來的人影,一個已經上了妝,一個穿着長袍,卻如同鏡中人和鏡外人,中間亘着鴻溝。

何少桢昨夜同電影公司的談電影,抵不過對方,喝了半宿的酒,饒是他來前洗了很久的澡,還噴了香水都掩不住那點酒氣。

何少桢臉色不好看,說:“……我,就喝了兩杯。”

容述冷冷地看着他,何少桢幾乎就想退一步,可不知怎的,想起外面的謝洛生,他聽說,謝洛生的戲票都是春迎給他送過去的。

誰授的意,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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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少桢心裏氣悶又發苦,說:“你還管我做什麽?”

他有些賭氣,“我不會壞了你的戲的。”

他想,什麽鴻溝,偌大滬城,誰不知何少桢和容述是戲臺上的一對,多少輩子的愛恨悲歡,誰比得上?

容述眉毛卻皺得更緊,冷聲道:“什麽我的戲,何少桢,那不是你的戲?”

何少桢愣了愣,心裏發了慌,挨着容述坐着的椅背,低聲說:“師兄,我錯了。”

“我說錯話了。”

他湊過去,想抱容述,容述卻起了身,淡淡道:“你要不想唱,現在就走。”

“用不着委屈自己。”

何少桢無措地抓緊堅硬的椅背,望着他,苦笑道:“師兄,你就不能給我留點餘地麽?”

容述說:“戲臺上沒有餘地。”

“你今日登了臺,出了錯,毀的不是今天的封箱戲,而是你自己。”

半晌,何少桢說:“不會出錯的。”

戲臺上胡琴小鼓一響,底下為之一靜,旋即各個都坐定了,不再竊竊私語地交談,目光齊刷刷地落到了臺上。謝洛生端着的茶杯也放下了,靜靜地看着,或許是受身邊人情緒帶動,竟也有了幾分期待。

臺上江湖草莽,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流水似的過,燈光絢爛,掌聲雷動,是一出又一出的愛恨情仇,人間悲歡。

不知不覺到了最後一出封箱戲,封箱戲是戲班子一年裏最後一出戲,同尋常的戲不一樣,這是一出反串戲碼。

“去年容老板和何老板反串唱的那出《紅娘》那可當真是——”旁座有人啧啧稱贊,豎起大拇指,“都說容老板的旦角兒沒人比得上,這扮起小生來,竟也是半點不差。”

“可不是,要我說,何老板的杜麗娘頗有容老板的風采呢。”

“這就叫默契,他們師兄弟一起唱了多少折戲了,這份默契還真不是別人能比的。”

又有人小聲道:“可我怎麽聽說何老板要去做電影明星,拍電影了?”

“誰說的?”

“我一兄弟,在洋人的那什麽電影公司,”說話的人洋洋得意道,“他說,何老板以後就要去拍電影了。”

“何老板拍電影幹什麽?他一好好的角兒——”

“你懂什麽,”有人是何少桢的戲迷,不高興地打斷他,“就算何老板真去拍電影,難道就不能一邊拍電影一邊唱戲了?容老板還管着容氏呢。”

那人一噎,小聲嘀咕道:“那能一樣嗎?”

謝洛生偏頭看了說話的幾人一眼,他不在意何少桢做什麽,腦子裏卻浮現容述唱小生的樣子,自二人相識以來,他鮮少見容述穿男裝,見慣了容述的女裝扮相,一時間,竟想不出他的小生扮相是怎樣的。

不過,謝洛生心裏道,想來必定是極好看的。

那麽一張臉,怎麽會不好看?

今年容家班的封箱戲唱的是《紅鬃烈馬》,當真是反串,何少桢唱的是王寶钏,容述扮演的卻是薛平貴。

臺上的老生戴髯口,腰挎寶劍,就這麽登場了。

謝洛生目不轉睛地看了半晌,險些笑出聲,見多了容述的漂亮美豔,乍這麽一瞧,險些沒認出來。可細細一看,眉眼卻還是那副眉眼,少了幾分懶洋洋的散漫,多了幾分老生的堅毅,尤見濃墨重彩之下的俊逸。

不知怎的,謝洛生竟覺得容述這麽着,也是好看的,好看之餘還有些微妙的可愛。

這出封箱戲走的是《紅鬃烈馬》後四折,戲臺上的薛平貴要效呂洞賓戲牡丹,戲糟糠妻探她真心,你來我往間,将這十八年的心酸都唱盡了。

王寶钏唱:“我的夫哪有五绺髯?”

薛平貴無奈嘆笑,“妻啊,”他道,“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鬓斑。”

謝洛生不懂戲,只看着二人,聽着戲臺上的夫妻恩愛,卻有幾分悵然。十八年的寒窯相守,他敬王寶钏的忠貞,可薛平貴卻早已成家,若換了他,只怕寧可兩不相見,也不要什麽“三人同掌錦江山”。

戲臺上咿咿呀呀地尚在唱,謝洛生走了神,突然,他聽身邊一人驚咦了一聲,猶猶豫豫道:“何老板——”

”他唱錯腔了吧,還漏了兩個詞……”

謝洛生擡頭看去,就見臺上的何少桢神色似有一瞬間的僵硬,他竟下意識地朝謝洛生所在看了過去,二人目光對了個正着。何少桢頓了幾息,方開嗓唱了下去,對着臺上的代戰稱了聲“賢妹呀——”

戲雖繼續了,可底下不乏戲迷,耳聰目明,只那麽一個錯漏,根本瞞不過真正內行人的耳朵。

這出封箱戲,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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