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謝過幕,下了戲臺,何少桢耳邊依舊嗡嗡作響,全不敢看容述。
何少桢想,完了,完了。
他師哥肯定更瞧不上他了。
不止何少桢不敢看就容述,就連容家班的其他人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吭聲。能待在戲班子裏都是知戲,會唱戲的,何少桢在臺上的事故一出他們都難以相信,各個面面相觑,卻也不敢去觸容述和何少桢的黴頭。
平日裏容述鮮少發脾氣,就連對戲班子的管理都有些漫不經心,可他們知道,是容述給了他們容身之處。
容述對上了戲臺的戲向來要求盡善盡美,不但對底下人嚴格,對自己更是嚴苛。這麽多年來,容家班從來沒有在臺上出過錯,如今不但出了,還是出在何少桢身上。
嘶——簡直不敢想。
容述卻沒有發作,神色平靜得讓人看不出喜怒。
按照慣例,封箱戲之後就是祭祖師爺。今年他們定的飯店還是春滿園,是滬城的老酒樓了。戲班子裏的人恭恭敬敬地将祖師爺請去春滿園,一路唢吶板鼓聲不歇,浩浩蕩蕩,引得路人引頸張望,頗有幾分熱鬧。
春滿園已經被容述包下了,不待外賓,偌大酒樓,今日只有容家班的人。
何少桢沉默地擡頭看着神龛上的唐明皇,他七歲就入梨園行了,同容述不一樣,他是被他爹娘送進梨園行的。他家中兄弟姐妹多,日子過不下去了,他這個不大不小的,就顯得愈發多餘。
他還記得頭一回祭拜祖師爺,是他爹娘讓他簽下那一紙契約那天。
屋子裏點着香,臺上是祖師爺,斑駁的牆面上懸挂着同光年間的名伶畫像,有些年頭了,泛着黃,一雙雙眼睛自上而下地俯視着他,何少桢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前路茫茫,他年紀小,卻本能地覺出幾分驚惶。
何少桢小聲地對他爹說,爹,你帶我回去吧,我不想學唱戲。
他爹說,你這傻孩子,說什麽胡話,爹這是給你找個好營生,等你成了角就風光了。
何少桢無措地望着他爹,又望向他抹淚的娘,他娘垂着頭,枯瘦粗糙的手指抓着他,說,娘對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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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哽咽道,你跟着師父好好唱戲,好好學,争口氣,啊?
何少桢不喜歡唱戲。
可由不得他不喜歡,師父的木棍不留情,兩指寬的木板打下來,能疼得他整宿整宿的睡不着。疼,還餓——師父不給飯吃,戲班子裏不留沒用的人。
怎麽辦?唱吧,唱好歹能掙一條活路。
何少桢沒想到,唱戲這麽苦,竟還有人心甘情願來遭罪的。
那時正是隆冬天,他跟着師父去拜訪滬城名旦蘇寒聲,他師父同蘇寒聲是昔年戲班子裏一起學戲的師兄弟。可同是師兄弟,命卻不同,蘇寒聲是角兒,他師父卻籍籍無名,只能将所有的指望都壓在他身上。
尚是清晨,日頭還未高升,院子裏氤氲着濃白的霧氣,何少桢和師父跟着下人穿過拱門,踏上小徑,還未走近,就聽一道清越婉轉的嗓音,是在吊嗓。
何少桢師父聽了片刻,忍不住說,好嗓子!
幾人走近了,就見一個穿着長衫的少年,那少年眉眼生得昳麗,身段修長,年紀雖不大,卻已經很見風姿氣度。
何少桢擡起眼睛,和那少年對了個正着,那少年神色冷淡,恍若未見他們,兀自慢慢地練着聲。
後來何少桢聽說容述是自己想唱戲的,驚訝得不行。那時他們偶爾在一起練戲,休息時,容述還壓着腿,何少桢湊過去,小聲地問他,“哎,他們說你是有錢人家的少爺?”
容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何少桢不死心,道:“有錢人不是只聽戲麽,幹嘛唱戲啊?”
容述說:“喜歡。”
何少桢愣了愣,咕哝道:“唱戲有什麽好喜歡的,每天練戲多苦啊,就算熬成了角,也沒什麽人瞧得上。”
容述目光落在他臉上,淡淡道:“我唱我的戲,管他們瞧不瞧得上。”
何少桢怔怔地看着容述,心裏竟生出幾分不可言說的羨慕黯然,羨慕不知從何而來,黯然也不知因何而起,還年少,懵懵懂懂,那種感覺卻深深地烙在了何少桢心頭。
何少桢拜祖師爺拜得魂不守舍,恍恍惚惚的,前塵舊事席卷而來,他又想起他們真正登臺唱戲那一回。
烏泱泱的滿堂客,他們也博了滿堂彩。
何少桢妝還未卸,戲服也未脫,到了臺後,緊繃着的那根弦一下子松了下來。他聽着外頭如雷的掌聲,他們走了,喝彩聲也未絕,何少桢興奮地抓着容述的手,說:“師哥,我們成了?”
容述卻從容,安靜地看着何少桢,臉上也有幾分笑,道:“成了。”
何少桢咧嘴笑了起來,對上容述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又藏不住笑,“師哥,我們會成為角兒嗎?”
容述道:“會。”
他說:“我們會成為滬城最紅的角兒。”
何少桢笑着,眼睛卻紅了,緊緊攥着容述,低聲說:“對,師哥,你和我,我們會紅遍滬城!”
容述笑了,說:“角兒,別哭了。”
何少桢抹了一下眼淚,說:“誰哭了,我沒哭,我這是高興。”
“終于熬出頭了。”
何少桢說:“師哥,我們以後會一直紅下去的,咱們要一起成最紅的角兒,一起唱戲!”
容述笑道:“好。”
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何少桢食不下咽,就連席間有人來敬他的酒,何少桢都喝得心不在焉。
酒過三巡,宴席将罷。
按規矩,是要将祖師爺請回戲班子的。
何少桢坐立難安,突然,身邊容述起了身,何少桢一個激靈,騰的一下也站了起來。
他動作大,推得椅子都嘎吱擦過地面,發出刺耳的一聲響。
滿座皆靜,齊刷刷望着他們。
何少桢有些無措,卻竭力維持着平靜,他端起桌邊的酒,說:“師哥,我們……我們還沒喝呢。”
容述看着何少桢,神色如常,到底是又倒了一杯酒。
何少桢低聲說:“這次是我錯了,師哥,等年後的開箱戲,我一定不犯渾。”
容述沒有動,何少桢心都懸着,他當衆認錯,那麽多雙眼睛都瞧着他們,何少桢手都隐隐有幾分發顫。
旁邊有人打圓場,道:“這也算不得什麽……咱們何老板的戲誰不知道,今天這杯酒喝下去,安安心心過個年,等來年開箱戲,好好地亮一嗓子。”
“是吧,班主。”
何少桢眼睛已經泛了紅,容述擡手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衆人都松了口氣。
容述說:“回家吧。”
“走走走,請上祖師爺,咱們回家。”
戲班子裏幾個唱武生的年輕人去擡祖師爺,容述腳下未動,何少桢也僵着,他聽容述對戲班子裏的人說:“你們先回去,春迎,回去之後把封箱禮給大家。”
春迎小聲道:“是,班主。”
轉眼間,偌大酒樓就剩下容述和何少桢。
樓裏寂靜無聲,何少桢挨不住這樣的沉默,簡直如淩遲,低聲道:“師哥,我錯了,你別生氣。”
容述目光落在何少桢身上,道:“少桢,明年開箱戲,你不必唱了。”
晴天霹靂。
何少桢臉色慘白,睜大眼睛,望着容述,“……什麽叫我不必唱了,為什麽?師哥,就因為我在封箱戲上唱錯了?”
他情緒不可控地激動起來,渾身都是涼的,“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失誤,在戲臺上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出錯,就連你師父蘇寒聲年輕時不是一樣出過錯?”
容述道:“不是因為你出錯。”
他神色冷靜,淡淡道:“你心不淨,唱不好戲。”
他說得毫無轉圜餘地,如同在敘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何少桢顫了顫,說:“我可以的……師哥,我可以。”
容述淡漠地看着他,道:“你聽了現在自己唱的戲嗎?”
何少桢啞然。
容述說:“等你想明白了自己要什麽再說吧。”
說罷,容述要走,何少桢下意識地抓住了容述,他攥得緊,握着容述的手臂,說:“師哥,我不用想,我要唱戲,我要和你一起唱戲。”
他勉強地笑,神色倉惶,“我們說過的,你也答應過我,咱們要一直唱戲……你答應過我。”
容述皺了皺眉,看着何少桢,說:“何少桢,是戲成就了你,不是我容述。你唱戲不該是為了我,也不當是為我,若你唱戲是為我,這戲——不唱也罷。”
不唱也罷——何少桢臉色更難看,他怔怔地看着容述,眼睛通紅,說:“師哥……”
“西楚霸王不是虞姬的附庸,王景隆也不是玉堂春的傀儡,”容述說。
何少桢喃喃道:“可我不是西楚霸王,也不是王景隆……師哥,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容述沉默須臾,道:“你我之間,只有戲,也只會有戲。”
何少桢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為什麽?師哥,我比他們認識你都要早,比他們都喜歡你,我是這天底下最知道你的人……師哥,為什麽你不喜歡我?”
他攥着容述的手,哽咽道:“你瞧不上我是不是?”
“你瞧不上我只會唱戲,只能唱戲,”何少桢眼裏都是淚光,他失了冷靜,只顧胡亂地捧出一顆心,乞着別人憐惜,“我可以做別的……師哥,我可以去拍電影,不止紅遍梨園,你等等我,師哥,你看看我,我們是這天底下最般配的……”
容述看着何少桢,半晌,道:“我沒有看不上你。”
“少桢,你喜歡唱戲便唱戲,你喜歡拍電影便去拍電影,無他,只是你喜歡,”容述說,“你不該為我決定你的人生。”
“人得為自己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