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容家祖上曾也是北平的官宦世家,後來辭官南下返鄉,紮根于滬城百餘載,算得上是土生土長的滬城人。

過了小年,青姨就安排了家中的傭人,将整個容公館打掃一新,生怕有一絲塵沒有撣盡,就連宅中的花瓶都擦得锃亮。天氣冷,壁爐裏燒着火,熱烘烘的,将隆冬的寒意都阻隔在了外頭。

醫院裏沒有年假,除夕當天,謝洛生剛好排了輪值,等他去容公館時已是黃昏了。日暮時分,隆冬天寒,一場雪就這麽毫無征兆地來了,雪花簌簌地飄落,他不過走出門診大樓,肩上就落了雪。

謝洛生原想自己開車去的,車是張經理給他配的,道是方便些,謝洛生沒有推辭,沒成想,容家的司機已經候在醫院外了。

司機正挨着窗,一見他,跺跺腳就迎了上來,說:“謝少爺,我來接您。”

謝洛生有些意外,遲疑須臾,輕聲問道:“容先生讓你來的?”

司機說:“青姨讓我來的,她說天氣不好,要落雪的樣子,沒想到還真下雪了。”

司機說得無心,謝洛生一顆堪堪跳躍的心卻又落了回去,他曾想容述親口邀他一起過年,莫不是于他也有幾分意,可邀過又沒了聲響,期間患得患失,心緒起落,委實磨人。

謝洛生到底年少,再是老成,也沒有那樣好的定力。

他上了車,已經是除夕了,又下了雪,路邊行人寥寥,有幾分冷清,車子開得也快。

“容先生在家嗎?”百無聊賴,謝洛生随口問。

司機說:“先生今天早上接了薛少爺的電話,臨時出門了。”

謝洛生:“薛少爺?”

司機笑了笑,道:“是薛明汝薛少爺,同咱們先生一起長大的,是先生的好友。”

薛明汝——謝洛生突然想起這人了,說來也是謝洛生是從顧培口中聽說的,此人出身滬城大族薛家。時移世易,薛家數十年前也是首屈一指的大族,只如今漸漸沒落了。

薛明汝瞧着是個纨绔,吊兒郎當的,卻頗有些手段,各行各業都吃得開,年紀輕輕就從了政,在滬城的軍政一方混得風生水起。就是顧培這樣醉生夢死的纨绔子弟,說起薛明汝都豎起大拇指,笑嘻嘻道,別看薛明汝是薛老爺子的妾生的種,現在薛家都指着他呢,有薛明汝在,薛家就倒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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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中一個玩笑道,薛明汝也是運氣好,被宋軍長的千金瞧上了,不然哪兒有今天的風光。

幾人頓時轟然大笑。

一路暢通無阻,不知不覺容公館近在眼前,謝洛生下了車,外頭的松枝上已經挂了雪花,沉甸甸的,不時掉下幾簇碎雪。

謝洛生踏着小徑往公館內走去時,忍不住想起他那時離開容公館,短短這麽一段時日,心緒竟截然不同。他忍不住抿嘴笑了下,下意識地拂去身上雪,又理了理衣裳才走了進去。

謝洛生一擡頭,就看見容述坐在沙發上看書,許是聽見腳步聲,他擡起頭,和謝洛生專注的目光對了個正着。二人對視了片刻,容述不鹹不淡道:“來了。”

謝洛生笑了笑,嗯了聲,又叫道:“容先生。”

容述:“外頭下雪了?”

謝洛生說:“要下班了才開始下的,越下越大。”

二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青姨自廚房裏走出來,口中道:“少爺,飯快好了——”說着,擡頭看見謝洛生,笑道:“謝少爺來啦。”

謝洛生道:“青姨。”

青姨笑盈盈地說:“快去洗把臉,馬上就開飯了。”

“嗳,”謝洛生應了聲,又忍不住看了眼容述,這才腳步輕快地離開了。

誠如青姨所說,除夕當晚,容公館除了容述便只有她同容林,剩下的傭人都放了假,回家過年了。

今年又多了一個謝洛生。

青姨年少時就在容公館了,容林是容家的家生奴,平時都不同容述一桌吃飯,今日除夕,也不再拘于規矩,坐上了座。

青姨手藝好,做了滿滿一桌菜,冷菜熱菜都精致講究,琳琅滿目。

青姨說:“謝少爺,你嘗嘗,不曉得這些菜合不合你的口味?”

謝洛生笑道:“合的,很有家裏的味道。”

他這話說得讓青姨高興又憐惜,說:“可憐見的,好不容易回了家,卻不能一家團圓,不過也不要傷懷,把這裏當自己家就好。”

她又問容述,“少爺,是不是?”

容述看了謝洛生一眼,随口應了聲。他話不多,也不喜同青姨話家常,即便是年夜飯也是安靜的,如今謝洛生在,願意陪青姨多說兩句,席間便熱鬧了起來,就連容林都忍不住搭起了話。

容述聽着,倒也不覺得聒噪,只覺得這滿桌熱騰騰的飯菜似乎都當真熱了,多了幾分不可言說的煙火氣。

桌上有酒,是有些年頭的紅酒。

年夜飯向來是要慢慢地吃的,幾人在席間坐了許久,青姨到底年紀大了,熬不住,容述吩咐她先去休息,她還叮囑容林快淩晨時要叫醒她,她要去廟裏燒“頭香”。

容林哭笑不得,只得應下,容述索性讓他們一起先去休息。

不多時,偌大的廳裏便只剩了容述和謝洛生二人,空氣裏彌漫着壁爐透出的熱烘烘的暖意,夾雜着飯菜的香,幾分淡淡的酒香。

容述說:“累了先去休息吧,不用在這熬着。”

謝洛生搖了搖頭,道:“不累。”

其實是有些累的,他今日白天值了班,算不上很忙,卻也不輕松。可不知怎的,精神卻格外亢奮,他忍不住叫了聲,“容先生。”

容述:“嗯?”

謝洛生看着容述,小聲地叫他:“容叔叔。”

他聲音輕,一雙眼睛還直勾勾地盯着容述,不像叫人,倒像撒嬌了。容述頓了頓,看着謝洛生,燈光溫暖,襯得青年面容透着玉質一般的俊秀溫潤。

謝洛生說:“容叔叔以前也是這樣守歲嗎?”

容述想了想,道:“差不多。”

“一個人?”

容述只消一想就明白了他在想什麽,登時就笑了起來——謝洛生竟在同情,抑或是心疼他?

“一個人,”容述語氣舒緩,他說,“早些年青姨和林叔想和我一起,不過他們守不了一宿。”

三更半夜時,偌大的容公館,醒着的便只剩下他同這亮整宿的燈了。

旁人覺得孤獨寂寞,容述卻覺得安靜,惬意。

謝洛生說:“容叔叔那時不怕嗎?”

容述笑了聲,反問道:“為什麽會怕?”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年守歲,我睡着了,醒來的時候發現屋子裏一個人都沒有,”謝洛生說,“我吓壞了,連鞋子也顧不上穿就往外跑,後來發現哥哥在他們都去屋外放煙花了。”

“我哥笑話了我很久。”

容述哼笑一聲,道:“想家了?”

謝洛生也笑,說:“有點想,也不是很想。”

“這幾年都是在外頭過的年,起初很不習慣,想回家,”謝洛生鮮少和人聊起在異國他鄉的感受,他還有幾分不好意思,笑笑,道:“慢慢的就習慣了,也不怎麽想家了。”

容述看着謝洛生,擡手虛虛敬了他一下,謝洛生也回敬了一杯。

謝洛生說:“以前家裏過年總是很多人,叔伯兄弟,連人都認不全。我和哥哥都不喜歡這樣的場面,只盼着子夜到來,一起去燃放煙花。”

容述突然問他,“想不想放煙花?”

謝洛生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

容述已經站起了身,道:“把外套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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