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就是要讓她零落成泥。◎

郁翠宮在慈寧宮坤寧宮往後,宮城偏北。

這裏曾經也金碧輝煌過,在妙玉還是王蕊,是烈帝的皇後之時,可惜烈帝薨逝之後,這裏曾經金碧輝煌的裝飾被拆卸一空,取而代之的是素紗帳幔,木魚青燈。

甚至她要以出家人的身份才能留在這座宮殿之中。

見主子神色,宮人們識趣的全部退了出去。

經幡幔動,青銅香插上的香線青煙袅袅,郗薇其實不愛來這兒,因為這裏實在不像是妙齡女子的居所,帶着幾分說不出的清冷孤寂,或許也有這個原因,從前她總喜歡拉着妙玉出去玩。

妙玉重新點了一株新香,三揖之後重新插到了香插之上,這才搬了個青布蒲團放在地上,如今這番動作看下來,郗薇有些不耐煩,正待開口,忽然妙玉撲通一聲直接跪在了蒲團之上。

郗薇退了一步,“你這是作何?”

妙玉卻顯得很是平靜,盯着身下的青布蒲團,一字一句,“衡陽,我對不起你。”

雖然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是聽她這麽說,郗薇最後一絲僥幸也沒有了。

她蹲下身子,直視着她,“對不起我?說說,是怎麽個對不起法?”

妙玉羽睫微顫,眼尾泛着絲紅,語氣卻異常平靜,“你既問我鈎吻,想來是中了那藥,你還好好的站在這裏,想來也知道那藥是怎麽回事了。”

郗薇抿唇,那天她在宴上除了酒什麽都沒有沾過,如果酒沒有問題,那麽出問題的只能是之前吃的東西,而她之前沒有吃別的,只除了在郁翠宮用過一個青團。

“我想聽你說,聽你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給我下藥?我以為......”

郗薇握緊了拳頭,語帶失望,“我以為我們是好朋友。”

她當初初回上京,大長公主帶她進宮,卻也不會管她,她什麽都不懂,難免驚慌失措,沒少被人背後嘲笑,妙玉卻從不介意,不僅為她解圍,還教她禮儀規矩,說些注意事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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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雖嫁了人,還成了寡婦,但其實兩人年紀不過只差了四歲,對郗薇來說她就像個知心大姐姐,許多不能為外人道的話她都會跟她說,卻沒想到原來害她的人竟然會是她。

妙玉聽聞郗薇的話,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怎麽都止不住,她微微仰首,想将淚珠吞回去,可是卻徒勞無功。

“衡陽,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這次的事情......我也是情非得已。”

聽聞此言,郗薇冷嗤一聲,“情非得已?呵,難道還有人逼迫你不成?”

妙玉将眼一閉,“那青團确實是我給你吃的,當時你說你要找臨江王問個清楚,我想着你本就喜歡他,你若中了藥,他如匪君子,必不會眼睜睜看着你出事。”

“我看着你們兩個,分明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卻久久不能成事,我想着這對你來說或許是好事,于是就直接順水推舟了,當時我還特意給臨江王指了路,說你就在太液池畔的水榭......”

郗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她竟不知,素來大方妥帖的妙玉,出身太原王氏的王蕊,竟然會有這樣的想法。

妙玉知道郗薇向來吃軟不吃硬,她又擠出了兩滴眼淚,“衡陽,我也是沒有辦法,這是我當時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我不用為難,還能成全于你。”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郗薇看着她,失望中夾着憤怒,“是有人叫你把那青團給我的?”

妙玉眼中的淚花頃刻又滾了下來,她直接背過了臉,“你別問我,我不能說,你就當是我幹的吧。”

郗薇追問:“是張太後?”

烈帝駕崩,李贏登基,張太後是最不爽的那一個,從她私心來說親兒子死了當然是希望自己的親侄兒臨江王李亘能上位,可惜血緣到底差了一層,李贏畢竟也是孝帝的孫子,太皇太後跟大長公主當然天然就想扶持李贏登基。

張太後本來都已經死心了,可是李贏進京以來,先是反對以太子位登基,後來又拒絕改宗認武帝為皇伯,堅持立生父忠獻王為皇考,并準備将其父忠獻王加封忠獻皇帝。

此舉遭到了以左相鄭尹為首的老臣們的極力反對,說白了,左相鄭尹跟大長公主就是一個鼻孔出氣,可惜李贏絲毫不退讓,這讓姑侄倆的關系降到了冰點,甚至大長公主一度想廢立新帝。

姑嫂倆一拍即合,張太後有心想把郗薇跟李亘撮合到一塊兒,若是能将大長公主跟郗家綁到臨江王的船上,那麽一旦李贏出事,皇位自然就落到了臨江王的手上,可惜李亘不松口,一直對郗薇若即若離。

所以妙玉如此一說,郗薇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張太後的頭上。

這答案是那麽的不可思議,卻又是那麽的合理。

郗薇站直了身子,居高臨下的看着她。

“你只說有個原因是為了成全我,那你有沒有想過,若我那天沒有遇上李亘呢?我豈不是就變成了一具屍體。”

妙玉一臉不可能的表情,“你不僅親自給他傳了信,那水榭就兩條路,除了他去的那一條,另一側我是找了人專門等着你的,無論如何你都會被帶到臨江王那處。”

郗薇當然不會說那晚上她特意躲開了李亘,她已經沒辦法再像從前那樣去信任妙玉。

看郗薇沒有說話,妙玉站了起來,繼續道:“自從陛下去了,我在宮中仰人鼻息,凡事都身不由己,衡陽,你氣我怪我都沒有關系,這是我活該,但是我真的沒有要害你的心思,我是在成全你。”

“至于這事兒為什麽不告訴你,就是擔心你會像現在這樣有心理負擔,壞事兒我替你做了,你在李亘面前,還是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的。”

“幹幹淨淨清清白白,”郗薇好笑出聲,“我不在乎李亘怎麽想,我也不會嫁給他,我要你跟我一起去揭發張太後,你會嗎?”

妙玉臉色一變,磨蹭着轉移話題,“衡陽,你怎麽突然變了?你以前心心念念都是......”

郗薇打斷她,又問了一遍,“你會嗎?”

妙玉被逼得無法,突然笑了出來,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衡陽,你總是這麽單純,你以為光是婆母就能讓我聽話麽?你為什麽不想想,那晚你失蹤了那麽久,大長公主作為你的母親,她甚至都沒有問過一聲。”

“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非要我說出來嗎?你覺得是婆母讓我下藥,可是你想想吧,若是沒有大長姑母的首肯,婆母她敢嗎?我敢嗎?”

看郗薇面色灰白,妙玉也不裝了,若是不說出來,郗薇真把這事兒捅出來,大長公主不會有事,張太後不會有事,頂罪的只能是她,她當然不甘心。

硬的完了來軟的妙玉拉了她的手,“衡陽,我是沒有辦法,我也有心悅之人不能相守,所以十分能理解你對臨江王的心思,我為你畫畫,為你打聽他的喜好,為你們在老君面前請願,你知道我總是希望你們好的。”

她失落的站在佛像前,自嘲一笑,“也罷,你去揭發吧,大長姑母跟婆母,她們地位穩固,大抵最後由我來抵罪。像我這樣的人,本也是青燈古佛了此殘生,不管是在宮裏還是宮外,是活着還是死去,本也沒什麽區別。”

素紗帳幔在北風的吹拂下袅袅拂過,郗薇看着這偌大的松香殿,這不是一個妙齡女子該生活的地方,但她沒有選擇,甚至還要為有這樣一個容身之所,對兩宮太後感恩涕零。

郗薇忽然覺得很沒有意思,只聽“撕拉”一聲,簾幔應聲而裂。

“妙玉,你我姐妹一場,你負我在先,我卻不想趕盡殺絕,就當我今天沒有來過,也什麽都不知道,從今往後,你我之間,便如此幔,兩不相幹。”

說罷,她頭也不回徑直邁出了松香殿。

眼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了宮道盡頭,妙玉無聲的笑了笑,轉身回了偏殿。

粉紗帳幔,雲母屏風,月牙銅鏡,木檀雕花妝奁。

妙玉坐在梳妝臺前,方才妝哭得有些花了,這會兒侍女宜蘭小心翼翼重新為她上着細粉。

“娘娘,您讓衡陽翁主就這麽走了,她會不會真的去揭發您?”

“她不會,她那人向來自傲,說了就定會算數的。”

妙玉把玩着臺上的粉盒,“再說了,這事本也怪不得我,有大長公主跟太後頂着,且不說她一切依仗都是來自大長公主,這事兒她也是受益者,總不能拆自個兒的臺真找她們去質問吧?只怕巴不得這件事永不見天日才好。”

“娘娘真是神機妙算。”

聽聞宜蘭這聲誇贊,妙玉笑了笑,“本不想說出來的,但她那副高高在上單純無暇的嘴臉實在是令人生氣,本宮也算是做了件好事,提點了她一番。”

宜蘭手一抖,“娘娘心善。”

心善嗎?妙玉覺得有些好笑,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紀,她已經是殘花敗柳了,憑什麽有人能在枝頭開得燦爛。

她就是要讓她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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