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衡陽,你替哀家送送陛下。◎
太極宮,奉天殿外。
傍晚的風吹得那片天水碧的衣角獵獵作響,李贏站在高高的丹墀之上,眺望整個大越皇城。
不遠處女官蘇秋捧着大氅,想上前,又害怕打擾,在那處已經徘徊良久,待看見總管李順過來,她忽然眼睛一亮,趕緊迎上前。
李順一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他自蘇秋手中接過玄色大氅,揮了揮手,蘇秋領着宮人們自覺退到了一邊。
他将大氅展開,小心翼翼上前為年輕的帝王披上。
“陛下,雖得開春,到底還寒,您小心些龍體,別着了涼。”
李贏蹙眉回頭,見李順似有話想說,他下颌微擡,“有什麽話就說,這欲言又止的難看模樣給誰看?”
“是。”
李順察言觀色,小聲說道:“陛下,奴才聽說今日館陶公主是哭着進宮的,太皇太後生了氣,當時就說有些頭暈,聽說這會兒又是召了太醫又是熬藥的。”
李贏回身,劍眉微挑,沒有說話。
一旁的陸允倒是奇了,“還有這事兒?方才英國公府的章疍在太極宮倒未曾提起。”
不過也是,章疍是英國公府世子,章乾的親大哥,對于弟弟兩口子的私事,他這個做大伯的只怕也不太好提起,況且那兩口子的事情,整個上京誰不知道,天天吵天天鬧,甚至宮裏也曾介入過,結果館陶公主就是不和離。
看皇帝仍舊沒說話,陸允奇道:“不過太皇太後早就厭了館陶公主只會告狀這一套,她如何還會生氣?”
李順吸了口氣:“太皇太後非是氣英國公府,聽說是館陶公主埋怨太皇太後當初沒為她好生挑選夫家,不像大長公主那般自......自行擇婿。”
這些事情就不好說了,說不好,那也是一等一的公侯之家,說好,那章乾也确實不怎麽樣,陸允一時不知該如何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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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贏轉着拇指上的鹿骨扳指,語氣漫不經心,“朕這幾個姑母,明明都是孝帝所出,性子卻千差萬別。對了,現在是誰在慈寧宮伺候?”
大長公主李令愛,素來跋扈醉心權勢,朝中不僅有自己的派系,跟左相鄭尹也十分交好,安樂公主李令媛,性子随和左右逢源,嫁給老忠勇侯續弦,跟現忠勇侯處得比親母子還要好,而館陶公主,跟驸馬章乾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跟英國公府其他人關系也不好。
“聽說大長公主帶着太皇太後的旨意去英國公府了,只幾個小輩留了下來,現在是衡陽翁主守在慈寧宮。”
李贏眉梢一挑,“是麽?走吧,去慈寧宮看看。”
李順以為聽錯了,一時間愣在了原地,心中直納悶兒。
太皇太後可能是年紀大了,也有可能因為忠獻王并非她親生,她一直十分熱衷于緩和大長公主跟皇帝的關系,甚至一度想撮合衡陽翁主跟皇帝。
可惜滿上京都知道衡陽翁主喜歡的是臨江王李亘,太皇太後就把目光放在了她娘家那些侄孫女身上,平日裏沒少叫她們進宮,變着法子催着皇帝跟那些貴女相看。
偏偏皇帝從來沒那個意思,又不好明着拒絕,于是就是除非必要否則絕不去慈寧宮了,像今天這般主動說要過去簡直是......
奇哉,怪哉。
反應過來的時候,看皇帝跟陸允已經大步下了丹墀,他趕緊快步跟上。
慈寧宮。
大長公主雖然看不起館陶公主那樣兒,也生氣她張口胡說,但姐妹們商議過後,到底不能看着章乾竟然敢騎到皇室的臉上,于是大長公主帶着太皇太後的旨意親自領了館陶公主回英國公府。
太皇太後服了藥,這會兒已經好上了許多,郗薇替她墊了個軟枕,半扶着她坐了起來。
“饒是年輕的時候再厲害,這人老了,也動不動就頭暈眼花的,唉,沒什麽益處了。”
聽聞此語,郗薇鼻尖一酸,蹲下身來拉了她的手,“您這般的好人,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或許就你覺得哀家是個好人,連你母親也未必這樣覺得。”
太皇太後摸了摸她的頭發,“之前的話你沒聽見?你館陶姨母就差沒指着哀家的鼻子罵了。”
郗薇貼了貼她的手,“姨母說了那樣的話,您也沒有跟她計較不是。”
“哀家若事事計較,也就活不到這個歲數了,就像你外祖,舅舅們,哪個長壽了?不過想來也快了,仔細算算哀家也算是活了個夠本,只這心裏就一件事放心不下,衡陽,你知道是什麽嗎?”
老人的眼神太過直白的,郗薇心中多少有些猜想,但是她還是裝傻沒有應聲。
為了彰顯武帝正宗,大長公主一心想讓皇帝改宗,甚至不惜聯絡朝臣一再施壓。
李贏又豈是那麽好拿捏的,他十五歲就能力剛群臣拒絕嗣太子位,以後随着他皇位的日益穩固,大長公主只會越發勢危,太皇太後作為親生母親,肯定不想看着她走上絕路,所以一直有心想緩和他們的關系。
太皇太後覺得她作為大長公主的女兒,若是嫁給了李贏,就成了他們之間緩和的紐帶,屆時不管是誰退一步,都不至于最後兵戎相見。
這是一個母親出于愛護想出來的法子,可惜幾邊都不領情。
太皇太後嘆息一聲,“你就那麽喜歡臨江王麽?他不過是順道救了你,你父母一直都有派人找你,就算沒有他,也會有其他人把你帶回上京。”
郗薇張了張嘴,本想解釋,但又一想,好像也沒必要,萬一太皇太後覺得她不喜歡李亘了,就又想撮合她跟李贏,那她豈不是從火坑跳進油鍋?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醞釀好情緒,鄭重其事道:“老祖宗,或許您說得對,也許除了他也會有其他的人找到我帶我回上京,但是他們在那個時候都沒有出現,我只知道在我最無助最絕望的時候,是他救了我,那個時候我就發誓,此生非卿不嫁。”
其實她說的是真心話,只不過是當初的。
少女側首正對着窗棂,從太皇太後的角度,只能看見她挺翹的鼻梁和纖長的羽睫,雖看不見眼神,但從她微擡的下颌也能感受到少女的堅決。
“你有時候跟你母親是真的像,一樣的倔。”
郗薇沒有說話,她心想着她不是跟大長公主像,其實她真正像的,只是她的生父郗道茂。
太皇太後嘆息一聲,摸了摸她的頭發,“但孩子,你還小,不過才十六歲,一輩子那麽長,你現在怎麽說得準?”
這話倒确實将郗薇給問住了,前世她曾回答過一模一樣的問題,當時她是怎麽回答的呢?
“即使飛蛾撲火,也無怨無悔。”
但現在,她真的無法再義無反顧的将這句話說出來,因為她真的後悔了。
太皇太後是何等精明,看郗薇沉默,她就知道她也不是那麽決絕,她正想再勸兩句,忽然聽見屋外嬷嬷的請安聲。
“拜見陛下。”
“免禮,聽聞皇祖母身體抱恙,朕就過來看看,她現在如何了?”
......
外廂嬷嬷回着話,太皇太後聽見皇帝的聲音,立馬就要起床,郗薇趕緊去扶她。
“是皇帝來了麽?阿沈,快請他進來。”
“是。”
宮人打起了珠簾帳幔,不過片刻,李贏就進了來。
“陛下萬福。”郗薇見禮。
李贏似不經意投去一瞥,方才擡了擡手,“不必多禮。”
他站在床首,微微探身,“皇祖母,聽說您身體不适,怎麽就下床了,現在可有感覺好些?”
太皇太後擺了擺手,顫顫巍巍想要站起來,郗薇趕緊上前扶着,“唉,都是老毛病了,這躺了大半日渾身都要散架了一般,哀家起來走走可能還好些,不礙事,倒是那些宮人不知輕重,耽誤皇帝過來看哀家這把老骨頭。”
李贏順勢扶了太皇太後另外一只手,“皇祖母說的哪裏話,孫兒來看您,是天經地義的。”
太皇太後對這個答案很是滿意,當初武帝跟忠獻王年紀不過只差幾個月,兩人俱都不是嫡出,孝帝擔心将來會有兄弟阋牆的事情發生,于是讓太皇太後将武帝養在膝下。
宣和五年武帝被立為太子,忠獻王就支藩去了封地安陸,一直到他薨逝,這麽多年一家人都再未回過上京。
李贏是出生在安陸的,雖說叫她一聲皇祖母,但兩人其實并沒有什麽血緣,靠的不過是法理上的那點維系,因此她才會十分擔心不肯放權的大長公主,一直想把郗薇跟李贏拉到一起。
可惜郗薇一直追着臨江王不妨,不得已她只好常常把娘家那幾個侄孫女召進宮,結果皇帝反而因此不常來慈寧宮了,這次聽說她不适他就過來看她,說明還是在意她這個祖母的,她心中自然開心。
皇帝跟郗薇一人一邊扶着走了幾個來回,祖孫倆客客氣氣說了會兒話,太皇太後有意讓他們多多相處,于是提議道:“走了這兩圈,哀家倒也有些累了,眼看時間不早,皇帝也該回宮了。”
“衡陽,你替哀家送送陛下。”
突然被點到名的郗薇愣了愣,李贏倒是從善如流,“既如此,皇祖母您好好保養着,孫兒就不打擾您休息了。”
太皇太後目光在二人身上掃了個來回,笑意盈盈說了聲“嗯”。
眼見着兩人的身影一前一後出了房間,嬷嬷上前服侍太皇太後淨手。
“阿沈,你說皇帝今日是不是有些奇怪?”
“是挺奇怪,平常若是有貴女在,陛下請都請不來,今日聽說您不适,倒是直接就來了,看來陛下心中還是尊着敬着您這位老祖宗的。”
“哀家可不是說這個,”太皇太後兀自擦着手,“哀家總覺得他倆眼神有些奇怪。”
沈嬷嬷沒有接話,心想着太皇太後這是魔怔了。
皇帝冷情冷性,在奉天殿一坐能一天,對朝堂政事的把控欲讓他跟大長公主不睦已久,并且他對男女之事向來淡淡不說,就算喜歡,也該是那種端莊賢淑的名門淑女。
而衡陽翁主,她是大長公主的獨女不說,又随了大長公主的張揚任性,滿上京都是她的傳說,這兩人,只怕八竿子都打不着一塊。
“阿沈,你得幫哀家想個辦法讓他們多待一會兒。”
沈嬷嬷看太皇太後目光堅定,只得低頭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