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你既朝我伸了手,我便敢跳下來。◎

馬車“咯吱咯吱”往宮城相反的方向駛去。

陸允已經拿到了口供, “陛下,那車夫已經全招了, 是臨江王府的人, 看畫像八九不離十是李亘,他想私下見翁主。”

“啧。”李贏哧了聲,真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就喜歡玩兒這些陰私事兒。

“還有一事......”

“講。”

“屬下查過了,幾天前自臨江王府, 出發了一批人神神秘秘去往安陸,屬下已經派人盯着了, 想來不日就會有消息。”

“安陸?真是自投羅網,”李贏鳳眼微眯, 随即問道:“還有多久到樹仁坊?”

現在的馬車不似之前郗薇在時那般緩慢, 一路跑個不停, 陸允大概算了一下,回禀道,“回陛下, 照這樣的速度, 到七錄齋,可能還需要半個時辰。”

李贏閉目養神,沒再說話,陸允陪在一旁,馬車繼續飛快地往樹仁坊駛去。

而七錄齋的少東家謝昉, 此時正候在棠雪書舍之中。

......

游龍戲舞,花火葳蕤。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上元佳節, 大越民風開放, 這一天不僅是青年男女相約的良辰吉日, 有些大家族還會在汴河租賃花船,裝飾花燈,長輩攜小輩一同出行,方便相看。

郗府也不例外,因得适婚的小一輩較多,因此郗老夫人就讓郗大夫人租下了一艘裝飾得十分豪華的大燈船,地段也在汴河臨近州橋最繁華的一處,在這裏舉目四眺,不僅能看見燈火輝煌的皇城燃放煙火,亦能看見整整一百零八坊的游龍花舞。

花船的前圍镂空便于賞景打招呼,四周挂滿了有郗府标致的黃色紗紋燈籠,郗老夫人帶着郗素問等一衆女輩坐在酸棗木雙環圓桌前打葉子牌,而郗道韞跟郗太傅兄弟則領着郗氏男子在前面賞景清談,偶與路過的其他大人家寒暄兩句,好不熱鬧。

Advertisement

一家人倒是都在,就連大長公主也不例外,她向來喜歡這種能跟各府交際的場合,一路上跟別家花船上夫人的交談就沒停過,不過這次她還有個其他目的,張太後跟王氏臨時倒戈,她有心想刺激刺激臨江王府,于是特意将郗薇也帶了出來。

從前郗薇為了讨大長公主歡心在這種場合也是非常配合,但現在她一點也不想參加,無他,大長公主早就給她安排好了戲路,可她一點都不想往那邊走,于是一整晚上都有些怏怏。

郗老夫人也發現了她興致不高,但是礙于大長公主在此,她也不好說什麽,倒是郗素問跟郗素錦一個勁兒地逗郗老夫人開心,襯得郗薇越發的不合群了。

那廂燈紅柳綠,喧嚣陣陣,似乎是于侍郎跟魏國公府上的花船也過了來,大長公主跟郗大夫人領着一幹小輩互相見禮。

真是沒意思,郗薇懶懶地趴在美人靠上,低頭一朵一朵數汴河上游流過來的花燈,心思早就飛到了千裏之外,也不知道藍序平安到了安陸沒有,她真想早點擺脫這樣的日子。

這兩日她仔細清點了一下財産,除去屬于大長公主跟郗府的,這幾年雖然賞賜不少,封地的收益也可觀,但是她開支也大,幾乎沒攢下多少私房錢,有些還需處理之後才能帶走,看來在藍序回來這段日子還是得多攢點。

她已經想好了,等離開上京,她就去衡陽,聽說那邊是著名的魚米之鄉,雖然那以後就不再是她的封地了,但她也想去看看,如果喜歡的話,就盤個鋪子在那裏定居下來。

這樣一想,她該是愉快的,但心中又說不出的悵然,她在安陸生活了十三年,卻都是不好的記憶,沒什麽可留戀的,而京城,雖則短短三年,沒有人真心在乎過,但她竟然還甚是留戀。

“這湖中燈影倒是別有一番風景,難怪翁主撇下衆人獨自在此賞景,不知謝某可有幸與翁主同賞?”

郗薇還道是哪個登徒子,不耐的擡起頭來,卻見昭昭謝昉長身玉立于小舟船頭,眉間帶笑,眼中映着星火萬千。

看她望了過來,他十分大方地朝她晃了晃手中的天青色細頸酒樽,然後朝她伸出了一只手,似當真在邀請她一路同行。

在這兒本也無聊,郗薇突然興之所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美景美人配美酒,既然麒麟子相邀,那本翁主便恭敬不如從命。”

說罷,她一腳站上了美人靠,擡腳就往旁邊的小舟跨了下去。

不過一句玩笑,謝昉倒沒想到她竟然當真不管不顧就翻了下來,好在他反應快,一把扶住她穩住了船身,不過一陣輕微的波動,小舟就穩了下來,矮幾上酒杯中的清酒竟然也一滴未灑。

“翁主好膽識,謝某倒自愧不如了。”

“我才不是有膽識,我是相信你謝子游,你既朝我伸了手,我便敢跳下來。”

她沒有說一點謊,前世他即使看不慣大長公主,跟左相一系據理力争,她沒少給他添麻煩,但在她被所有人放棄的時候,他還是願意為她說一句公道話,血肉至親尚且不曾。

少女神态堅定,語氣認真,謝昉也不推拒,朗笑出聲,“翁主既然如此說了,那謝某可定不能辜負了。”

郗薇得意地颔首,心情倏地轉晴,空氣裏夾雜着絲絲清甜的香味,她向來好這口,目光不自覺地轉向了矮幾。

在小舟的腹部,擺放了一個三尺見方的酸棗木矮幾,而矮幾之上,紅泥小火爐燒得正旺,裏面的酒已經開始有些轉沸了,随着裏面紅色的果子翻滾着,清甜之氣絲絲縷縷不歇的冒了出來。

兩人相對而坐,郗薇忍不住好奇問道:“你這酒裏面煮的什麽果子?好香。”

“你喜歡?”謝昉拿出了一個煙青琺琅杯,親自斟了滿,淺笑着遞了上去,“嘗嘗看。”

若是尋常人,一個男子邀請女子飲酒,只怕人家非但不會同意,還會罵登徒子,但他倆就是默契的一個敢請一個敢喝。

他的指骨帶着讀書人特有的薄繭,與煙青琺琅杯相得益彰。

郗薇接了過來,抿了小口,起初有些清酒的辛辣,但很快舌尖就有點微酸,不過酸味之中又帶了點回甘,這一口下去,只覺自齒頰到腸胃,汨汨暖流似沁入了心脾。

“如何?”

“馥郁醇香,回味悠長,”郗薇看了眼那沸騰着的果子,十分認真地讨教,“你這加的什麽?我要讓我家碧縧也學學。”

謝昉今日着的件寬袖瀾衫,他一手微擡袖口,一手拿着酒匙輕輕攪着鼎中,“就知道你會喜歡,這紅色果子出自北方山地,當地人似乎叫它山裏紅,謝某曾在燕州偶然遇見,覺得這滋味特別,便帶了些回來,你若喜歡,盡可到七錄齋取。”

郗薇很是詫異,“你還去過北地?我聽說燕州一帶都是崇山峻嶺,偏僻得緊。”

謝昉看了看兩岸林立的花燈,滿不在乎的笑了笑,“唔,确實偏僻人跡罕至,跟繁華的上京城完全沒法比,但是那邊也有它獨特的風景。”

“嗯?”郗薇托腮,杏眼撲閃撲閃的等着他的下文。

一陣河風吹過,少女兜帽上蓬松豐滿的白色狐貍毛簌簌顫動着,雖是果酒,到底煮過,少女貪杯,瑩白的腮邊不自覺飛上了兩抹紅霞。

非禮勿視,謝昉不自覺将目光移開了些,“上京在中原腹地,水流穿行間整個就像是一望無際的平原,但是燕州不是,那邊崇山峻嶺,多精奇顯秀。”

看她托腮雙眼亮晶晶的,他忽的好奇,“你見過佛光嗎?”

郗薇不解,“佛光?”

“嗯,尋常時候,咱們在平地,看到的是旭日将出未出,但是在燕州山頂雲巅之上,沒了雲層的遮擋,日光會很早的就灑了下來,而山巅之側仍有孤峰,常常能在孤角看見五彩奇光,人影也會被投射到佛光裏面,光影随人的動作而動,人去彩環空。”

郗薇聽得入迷,一時間竟然忘了繼續去啜杯中的果酒。

謝昉看她聽得興起,繼續:“不僅是佛光,還有半人高的紅頂仙鶴,常常嘶鳴于山間,還有神似鐘樓的巨石,靠得近了能聽見裏面似有人在私語,山中幽亭,羊腸小徑......這些都是上京不曾有過的風景。”

他一邊說着,一邊為她比劃,郗薇聽得入迷,不知不覺就有些醉了,感嘆道:“你怎麽知道的這麽多呀?你是大家族人,雖不用考學,可要學的只會更多,你如何還有時間去看這些?”

謝昉也抿了一口果酒,“嗯,謝氏确實嚴苛,但伯父待我與常人不同,他常常教導我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自小便帶着我四處游學,所以就比尋常人看得多些。”

“伯父?”郗薇揉了揉腦袋,好像是有這麽回事,謝昉是謝氏旁支,因得天資聰穎被謝長吉看中養在膝下,待如親子,謝長吉為人灑脫不羁卻又禀直耿介,難怪能教出謝子游這樣的麒麟子。

她忽然心中一動:沒有嚴苛父母高堂,家族強勢卻不古板,本人皎若玉樹又博才風流,最重要的是對他人品信得過,就算不能恩愛相守,至少也能相敬如賓,他本身有麒麟之才,也不會嫌她礙事,最多不過一拍兩散罷了。

郗薇的心“砰砰”的跳了起來,她不知道她是不是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呼之欲出。

她向來是個行動派,想到什麽就是什麽,都說酒是催人利器,她拿了酒匙親自替他斟滿了杯遞上前,“我想起來了,我似乎在七錄齋見過你的畫,有些與你方才說的隐隐能合上,莫非那些畫都是你曾經去過的地方?”

她眼睛撲閃撲閃的,帶着三分好奇四分試探,謝昉一口飲盡琺琅杯中的果酒,輕輕“嗯”了一聲。

郗薇又為他斟了滿杯,托腮,“謝子游,除了安陸跟上京,我哪兒都沒去過,你都給我說說吧,我想聽。”

果酒不醉人,煮過卻未必了,謝昉侃侃而談,郗薇适時捧場,兩人一杯接一杯,汴河兩岸的花船花燈盡皆成了陪襯。

說到盡興處,謝昉将杯中清酒一飲而盡,“大越疆域萬裏,所行不過十之有一,數都數不盡,聽說大越之外有月氏,有遼海,有仙山,真希望有生之年都能去見識一番。”

“你沒問題的啊,有錢有自由,随時都可以去。”郗薇咕咚咕咚又飲了一杯,咕哝道。

謝昉卻輕笑着搖了搖頭,“這些都要往後了,說出來翁主可能不信,謝某醉心山水,但也想讓所學有用武之處。”

在外人看來,現在的謝昉,雖然驚才絕豔,于書畫一道頗有造詣,但如今朝局不穩,皇帝換得比翻書還快,新帝登基雖暫時将朝堂穩了下來,但于大長公主左相等幾方勢力膠着,許多家族大臣做壁上觀,謝氏也不例外,甚至隐隐偏向孝帝嫡系大長公主以從中牟利。

但這跟謝昉本人的意志是不一致的,否則他也不會遲遲不将謝氏的拜帖拿出來。

郗薇拍了拍他的肩膀,由衷說道;“你會找到合适你的路的。”

謝昉側首,看着自個兒肩膀上的那只素手,突然能清楚的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向來自诩君子的他卻遲遲沒有拂開。

方才飲了太多,郗薇确實有些醉了,但她并不想回郗府的大船,只能賴謝昉這裏,于是她又端起了酒杯。

謝昉這一看心差點沒跳出來,她拿錯了,那酒杯是他的。

不過這一瞬,他還沒來得及阻止,酒杯就已經觸到了紅唇邊上,他終于忍不住側身拉住了她的手腕,卻又不好直說,只能俯身勸道:“翁主,你不能喝了,時候不早也該回去了。”

郗薇看了眼不遠處挂着郗府标記的大船,檀口微張将杯中的清酒一飲而盡,似醉非醉似笑非笑,“說出來謝子游你可能不信,我就想在這裏,不想回那船上。”

明明是仿照他之前說的俏皮話,謝昉在她眼神中卻看出來了十分的認真,想起之前看她一個人趴在美人靠上掬水玩的模樣,他默默将煙青酒杯揣進了袖兜,重新為她換了只新的,溫聲道:“嗯,我信,不想回便不回。”

郗薇得了這句,霎時跟個孩子般開心起來,猛地坐直了身子,興奮地朝他比劃着,“謝子游,我說什麽你都會信嗎?”

“我說我們在七錄齋不是第一次見面,我們其實認識很久了你信嗎?”

少女眼中星光閃閃的,像是含了期待萬千,謝昉想她應該是醉了吧,不過他确實有種跟她一見如故的感覺,她敢毫不顧忌的跳下來,想來也是如此吧。

他點了點頭。

郗薇十分開心,想去抓方才的琺琅杯,沒有抓到,于是她放棄了,指着不遠處郗府的大船道:“我說我不是大長公主的親生女兒,郗府不是我的家,我想逃離他們,你也會信嗎?”

謝昉突然想起了她方才的話,“我才不是有膽識,我是相信你謝子游,你既朝我伸了手,我便敢跳下來。”

早春乍暖還寒,尤其是夜間,他替她攏了攏頭上的白色狐貍毛兜帽,語帶篤定,“嗯,我信。”

“那有一天我若找你幫忙,你會幫我嗎?”

“嗯,我會。”

郗薇笑得眉眼彎彎,像只得逞的小狐貍。

汴河兩岸火樹銀花,熙熙攘攘,人流如織,而汴河上的一隅小船,卻獨享這份繁華與靜谧。

李亘站在燈影幢幢之後,光影明明滅滅,讓人一時看不清楚。

只王福看見自家主子的拳頭,緊緊攥在了一處。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4-14 20:01:23~2023-04-15 00:01:3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吃糖會月半 2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木成雙 27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