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你在擔心朕?◎

自慈寧宮到禦花園路程其實并不遠, 但太皇太後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于是就坐的轎辇, 等到了禦花園的入口, 她才下了辇由沈嬷嬷跟郗薇攙着往前,宮人等盡皆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面。

禦花園的植物花卉都是有專人打理的,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華景, 但是春日景色尤勝,因為除了争奇鬥豔的各色綠植花卉, 還有生動活潑的蝴蝶等物。

新燕銜尾,彩蝶翩翩, 姹紫嫣紅開遍。

太皇太後走了這一遭,心情都好上了許多, 不過因得身體狀況不是很好, 沒逛一會兒就在一處亭中坐了下來。

“哀家看着這些花呀, 就感覺好像自個兒也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連這腿腳也利索了不少,阿沈, 你有這感覺麽?”

沈嬷嬷笑, “那可不。”

太皇太後慈愛地拍了拍郗薇的手,“那些宮婢笨手笨腳的,衡陽啊,你親自去,為哀家摘一捧最美最嬌妍的來。”

在湛露院沒事兒的時候, 她就愛跟絲蘿碧縧琢磨插畫,見侍女捧着托盤與絞花金剪上前, 難得老人家如此開心, 郗薇從善如流。

不過一會兒就抱着一大捧大大小小的花卉回了來, 本是明妍鮮麗,但高低錯落間綠葉烘托,又不乏雅致芬芳迥異。

“老祖宗,今兒個衡陽借花獻佛,祝您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太皇太後點了下她的額頭,卻并沒有接過,而是笑着問沈嬷嬷,“阿沈,陛下這兩日在忙什麽?”

沈嬷嬷在後面低聲道:“左相鄭尹告了假,閣裏許多事情都上呈到了陛下手上,今年又有大考,聽說陛下連着召了好幾撥大臣了。”

太皇太後颔首,“陛下日理萬機,着實辛苦。”

她笑意盈盈的摘下一朵鵝黃美人替郗薇簪在發上,“衡陽,辛苦你再跑一趟,将這花送去延福宮,就說陛下辛苦,哀家也讓他賞賞這春情春景。”

郗薇知她心思,偏她沒說明,只安排了個任務,她甚至沒法拒絕,沒辦法只得硬着頭皮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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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尹本是以告假相要,他還等着皇帝小兒搞不定的時候親自去左相府請他重新出山,屆時他可得好好擺一番譜兒了。

誰知道一等沒人來,二等還是沒人來,他也禁不住有些心慌了,等聽說一應朝事運行如常,春闱照常舉行的時候,他再也坐不住了。

其他事情可以放,但這春闱是拉攏結識寒門貴子的好機會,是他立足之本,若當真把這也讓了出去,簡直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所以他急哄哄的趕緊上了道折子,說他的舊疾已經好了,大約可以上朝了。

李贏撣了撣手上的大紅折子,“左相這手字寫得倒是極好的。”

罵人不帶髒,嘲諷當誇獎,聽他的話,不能只聽表面,陸允向來知道皇帝的性子,不用看他都知道,這折子上面必然是個大紅叉。

閱完折子,李贏心情甚好,本意去校場走兩圈,不過聽說太皇太後領着宮人去了禦花園,他提腳換了個方向。

這可驚呆了李順跟陸允,因為皇帝向來對這些花呀草呀什麽的無感,在他看來賞花倒不如場蹴鞠來得酣暢淋漓,而且他有個毛病,但凡自花叢走過,就會不停的打噴嚏,這十分影響他上位者的威嚴,于是平日裏能少去禦花園就少去,就連宴會也多是辦在含章臺。

這主動說要去賞花,還是第一次,陸允忍不住心下嘀咕:也不知陛下說的這賞花,賞的到底是真正的花還是只是以花喻人?

眼見着陛下已經走遠,陸統領還在發愣,李順回頭拉了拉他的袖箭趕緊跟上。

自延福宮到禦花園,中途必經太液池,因得之前年初重新修整過,這一片的景倒甚是新鮮。

腳下是瑩白大理石欄杆與青色鵝卵石鋪就的步道,沿岸遍植垂楊柳與倒槐,春日微風正好,新抽芽的枝芽懶懶地輕拂着,綠葉紅花,鳥鳴啾啾,一派盎然之景。

沒想到才将将行至太液池,就見一從宮人迎面而來,為首之人顧盼生輝,行走間娉婷袅袅,不是郗薇是誰?

太液池畔柳梢翩翩,皇帝下腳不自覺輕快起來。

行禮問安說明來意之後,宮人們便自覺退至了一旁,郗薇上前将手裏的花束獻了上去,“太皇太後言及陛下辛苦,特遣臣女為陛下拘來一抹春光。”

赭絲藤籃裏載了滿滿一捧五顏六色鮮花,也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甚至讓人一時間壓根想不起來它們的名字,但勝在鮮妍明媚,直覺将所有春日風光都束在了此。

美是美的,只是李順眼尖,他一下子看見了中間有一支藍繡球,這可吓壞了他,皇帝是千萬不能碰這花的,他一着急趕緊迎了上來,伸手就要将那花籃給接過去。

李贏卻大手一伸,擋在了前面親自接了過來。

李順吓得不敢說話,只得跟在一旁小心觀察着,若是有什麽準備第一個給趕上。

“皇祖母有心了。”

李贏似笑非笑看了眼她鬓邊的鵝黃薔薇,笑道:“眼光不錯,這花襯你。”

大越簪花之風盛行,尤其是春日踏青,女子為見心上人,多會在鬓邊簪朵約定好的小花。

郗薇如何聽不出他話中的揶揄之意,為了防止誤會,她擡手指了指,福身準備告退,“這是老祖宗的手筆,陛下,花既已送到,臣女就先回慈寧宮了。”

李贏站定,內侍趕緊上前将花籃接了下去,他眉梢幾不可查的擡了擡,“不急,朕有話跟你說。”

“李順。”

聽得這聲,李順趕緊迎了上來,也不知他從哪兒變出來的,懷中一只小小的白貓,估計還是幼崽,瘦瘦小小的,下巴尖得跟只狐貍似的,身上毛色暗淡,看着可憐兮兮,只一雙藍睛卻囧囧有神。

“前幾日這貓突然出現在福寧殿......”

李贏說着,一手提過這小軟毛想遞給郗薇,誰知道這小家夥雖瘦弱,卻是個烈性子,被人這麽一提渾身稀稀拉拉的白毛頃刻炸了起來,眼神兇狠淩厲,渾身充滿戒備。

“小心!”郗薇趕緊接了過來,一邊順着它的毛毛一邊道:“不能這樣去提她脖子,這貓野,一個不注意容易被抓傷。”

安撫好野貓,她教訓似的戳了戳它的額頭,“你差點闖大禍知不知道?若是抓傷了陛下,你的貓爪子肯定是沒跑了!”說完還朝它龇牙做了個鬼臉。

自除夕宴後,她總是心事重重,渾身帶刺,李贏好久不曾見她這個樣子,唇角不自覺彎了起來,看來她确實也要順毛。

他清了清嗓子,“前幾日這貓突然出現在福寧殿,朕向來不喜歡這些小玩意兒,你不是之前養過橘貓嗎,想來該是有些經驗,朕看你們也算有緣,這貓不若就由你帶回去養着。”

郗薇手上動作一頓,“陛下,老祖宗身體大好,我過幾日就要出宮了,屆時這貓......”

李贏袍袖一揮,“無事,你帶着一起回郗府便是。”

郗薇抿唇,不好說她在郗府也待不了多少時日了。

看她不說話,只以為她是嫌棄這貓是他送的,李贏故意板了臉,“行吧,反正是只野貓,既無人養,就放它去北宮自生自滅吧。”

皇帝話音一落,李順得了命令作勢領着宮人就要上前來捉。

懷中的白貓頃刻再度炸毛,它還這麽小,去北宮哪兒能活下來?就像當初那只橘貓,撿到的時候都快奄奄一息了,若是早點遇上,也不至于沒養多久就死了。

她将貓貓護在懷裏,“也罷,我還是将它帶走吧。”

李贏突然有些羨慕這小家夥,怎的她對他就那麽絕情呢,他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郗薇捧着白貓,一邊替它順着毛一邊問,“陛下要說的就是這件事麽?”

“唔,倒也不全是,”李贏慢條斯理理着袖口,“朕是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郗薇倒不知她能有什麽好消息,聞言奇異地看向他。

李贏笑了笑,“朕向來說話算話,你不是喜歡謝昉麽?朕将他安排去了弘文館任翰林學士,閑暇時教授太學學子術數,皇祖母這兩日身體大安了,你在宮裏,每日也可抽些時間去太學看看。”

他又俯身靠近她耳畔,“衡陽,可別說朕沒幫你。”說罷,順手意味深長地撥了撥她耳墜子。

郗薇臉一紅,稍稍往後退了退。

可惡,好事是好事,但是為什麽是教術數?從前她追着李亘滿太學跑,但李亘上術數課她也是從來不會去的,無他,她生平最讨厭的就是這門課,連帶着那教術數的老學究徐尚書,沒少當着大長公主跟郗太傅的面兒參她。

一時間連芝蘭玉樹般的謝昉都有些可怕了。

她向來不擅長隐藏情緒,看她一臉痛心疾首,皇帝心情頗佳。

小沒良心的吃軟不吃硬,這新法子感覺還不賴。

他清了清嗓子,無比真誠,“咳~,朕這麽做也是為了展示朕的誠意,你且安心,你的親事,朕是十分放在心上的。”

原本因得那晚上親眼見着他發瘋,即使後來他又是道歉解釋又是救她受傷,前幾日還親手寫了承諾的旨意,但她還是一直對他有些防備,并不想做過多的接觸,但直到此時,她的心終于落回了肚子裏。

多個盟友總比多個對手好,雖則她并不想去太學上術數,但她着急見謝昉說清楚一些事情,他這也确實算是在幫她了。

“嗯。”

就嗯一聲?李贏料想了她的許多種态度,或是開心的感激的,或是嫌他多管閑事的,這麽冷淡平靜的一聲倒是出乎他意料了,一時間倒讓他拿不準她對謝昉到底是個什麽心思了。

上午的微風不驕不躁,伴着春日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皇帝一路沿着太液池畔往前,郗薇只得跟上,宮人們十分識趣的漸漸落在了後面,不遠不近的跟着。

“你不給它起個名兒麽?”李贏沒話找話。

郗薇愣了愣,撸了撸貓毛,想也沒想随口道:“小白。”

“就這?你這未免有些敷衍。”

郗薇解釋,“随意一點,好養活。”

李贏不置可否,看她有一下沒一下的順着小白,一時間心情還算不錯,這貓是活的,以後借着它一來二去的,可不也有了現成的理由?

可惜這喜悅還未持續多久,他忽然覺得心口一窒,手指抓住欄杆,青筋暴起。

郗薇走在後面,他卻突然的停下來,她沒注意差點撞到他身上,好在及時收住了腳。

“陛下?”

看他神色不對,她正要上前查看,卻被他猛地捏住了手腕,徑直往一旁的山石後閃身。

郗薇下意識就去推他,李贏卻整個的倒了下來,他身高腿長的,直壓得她也跟着往下倒。

後背被山石硌得生疼,她終于發現了不對勁,身上的他雙手捂胸面色十分蒼白,眉心緊緊皺着,似正處在極度痛苦之中,她張口就要喚人,卻被他一把給捂住了嘴。

“別叫!”

李贏有些喘不過氣,大口呼吸之餘,他十分艱澀道:“不能讓別人知道......扶朕坐着,朕腰間錦囊裏面有藥。”

郗薇心中害怕,趕緊依言将他手臂橫在頸後,慢慢嘗試着扶他起來,可他身高腿長的,整個人十分沉,她顫顫巍巍扶着,好幾次剛站起來就倒了下,好在她沒放棄,終于将他扶坐了起來靠在山石後面。

可她摸了半天,除了他革帶上系着一塊玉佩,壓根沒看見什麽錦囊。

“陛下,藥在哪兒?沒看見啊。”

李贏此時呼吸已經十分困難,根本就說不出來話了。

他這是什麽情況?又說不許喚人,莫不是有什麽不能為人知的隐疾?這宮裏有太多秘密,不叫便不叫吧,郗薇沒辦法,只得顫抖着手繼續翻找。

李順領着一行宮人遠遠跟在後面,看皇帝跟衡陽翁主頃刻不見了人影,他只以為是有什麽好事或者悄悄話要談,甚至十分識趣的領着身後的宮人走得更遠了些,只有一個小宮人,趁諸人沒注意,貓着腰悄悄離了隊。

那廂李贏五指緊緊摳着山石地板,其上青筋耿耿,他想張口呼吸,卻覺得胸口似壓根使不出力氣,整個人像一尾脫水的魚,看着十分痛苦。

腦中沉寂已久的片段忽閃,郗薇突然想了起來,他這狀況,倒跟以前隔壁家的那個小哥哥的症狀非常相似,似乎那個小哥哥就是因為喘症一時呼吸沒上來就死掉了。

這可吓壞了,若是他就這麽死掉......

不,不可以,且不說他還欠着她承諾,若是他就這麽出事,她必然是脫不了幹系的,而且他死了,大長公主跟李亘簡直坐享其成,那她還有什麽指望?!于公于私都不能讓他出事!

可是他渾身上下都找遍了,哪裏有什麽藥啊!

此時哪裏還管什麽尊卑,她輕輕拍着他英俊的臉頰,“陛下,陛下,您說的藥到底在哪裏?臣女壓根沒見着什麽錦囊跟藥瓶,陛下?”

可惜除了喘氣聲,李贏壓根不能回答她任何話。

郗薇急了,眼見着他的手指漸漸松開,連掙紮的力氣也快沒有了,她将心一橫,吸了一大口氣憋着,俯身對着他的口唇吹了下去。

這是以前在民間學的法子,若是皇帝還清醒着,她是萬萬不敢如此的,可是現在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出事,不然一切都功虧一篑,因為若是李亘上位,她的處境,只怕比前世還要慘。

唇上的觸感如雲朵一般,柔軟細膩,本該是纏綿的接觸,但此時卻讓人生不起一點遐思,她一遍一遍的張嘴幫他呼吸着,心中不停的祈求着老天爺,一定要給她這個機會,給李贏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郗薇看來,或許是一炷香,或許是一個時辰,她只覺非常的累,但靠心中的信念一刻也不敢停下來,她怕一停他就會永遠的閉上眼睛,只能堅持着重複着吸了氣給他吸着。

李贏整個人神智有一瞬的迷失,她鼻尖的紅色小痣忽然放大,渙散的瞳孔根本看不完整她整張臉,但他能清晰的感覺到唇上柔軟的觸感,還隐隐夾雜着淡淡的香甜。

窒息感在慢慢地減輕,力量似在慢慢的恢複,他忍不住打開胸腔,能順暢呼吸的感覺簡直讓人着迷,帶着劫後餘生的喜悅,他溫柔地噙住了那柔軟的雙唇。

郗薇瞳孔猛地放大,四目相對,巨大的喜悅讓她竟然忘了推開他。

身後是山石,李贏一個翻身将她抵在了玄武地板之上,像是互相慶祝,像是彼此獎勵,像是相互感激,兩人第一次同一個頻率般放縱着,你來我往間難舍難分,像是玩着一場樂此不疲的甜蜜游戲。

“喵——”

“喵喵——”

一陣尖聲驚醒了二人,李贏反手就想将這礙事的家夥給丢出去,郗薇一把抱了過來将它摟在了懷中。

身上衫裙有些淩亂,尤其是胸前,她随手扯了扯也不知道理好沒有,摟了小白将将好擋住。

看她低頭沒說話,雪腮頸後都染了一層淡淡的緋,李贏大口痛快的呼吸着,他已經好久沒有如此刻般心情激蕩的感覺。

“薇薇,朕與你,方才......”

郗薇仰首,搶先解釋道:“方才陛下似乎生了病,我又沒找到您說的藥,情急之下,不得已就用了以前在民間學的法子,如有冒犯,還請陛下勿怪。”

李贏的臉僵了僵,卻聽郗薇問道:“陛下,剛剛到底是怎麽回事?您是有喘症嗎?”

她這是在轉移話題嗎?

李贏掃了眼旁側,他習武多年,耳聰目明的,早就感受到了一旁還有第三個人的呼吸。

他摩挲着手上的鹿骨扳指,唇角微扯,“唔,沒錯,這事兒你既發了現,切不可告與別人知曉。”

郗薇沒想到竟是如此,“那您說的藥呢?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李贏掃了眼身上略顯淩亂的衣物,回看向她,直看得她不好意思,他才慢條斯理地整理起來,“朕一時疏忽,出門時忘記帶了。”

“您這病既會反複,您那藥最好是随身帶着,以防萬一。”生怕他疏忽了,她強調道。

她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淩厲,李贏俯身正視着她,“你在擔心朕?”

就知道,這人現在是沒臉沒皮,郗薇将頭撇開,“陛下是大越的天,但凡是大越子民,都不會希望陛下出事。”

“呵,是麽?”李贏自嘲般笑了笑,這大越想他死的人可不少,只不過是苦于沒有機會罷了。

今日收獲頗豐,最開心的是他确定了一件事,她對他并非她表現出來的那般冷漠無情,不然也不會急得眼淚直掉。

但這些話他自不會說與她聽,他起身将衣擺整理好,寬慰似的道:“不用擔心朕,朕是真龍天子,自有上天佑之,那些魑魅魍魉讨不了好。”

看她一臉莫名,他也不解釋,今日就到這兒吧,消失太久惹得李順他們找過來就不好了,他朝她伸出了手。

郗薇本有些疑惑,待反應過來,消失太久确實免不了閑言碎語,她将手搭在了他的手心,借力“蹭”的站了起來。

兩人一貓,一前兩後,漸漸往宮道走。

一切都瞬間回到了之前的模樣,而方才發生的一切更像一場幻夢。

只是在山石旁的芭蕉林後,有一小個子人影貓着腰,腳步輕輕地悄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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