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李贏将人心算得太透。◎
湛露院。
自端午始, 天氣一日熱過一日,大中午的, 樹蔭裏常常傳來蟲鳴陣陣。
郗薇醒的時候, 腦袋昏沉沉的不說,覺得渾身都有些臭烘烘的,很是不爽。
“水......我要喝水......”她揉了揉眉心。
自昨晚回來, 絲蘿便一直守在外間,這會兒聽得人聲, 她趕緊倒了杯茶端了進來,“小姐, 您醒了,來, 先喝點水。”
她将軟枕靠在床欄, 扶起她, 小心翼翼将青瓷杯放在了她的唇邊。
一杯水很快就見了底,又飲了兩杯,郗薇覺得幹裂的唇畔好受了許多, 這才有空看着眼前之人。
垂髫分肖髻上粉色珠花, 鵝蛋臉,柳葉眉。
熟悉的樣子讓她腦中清明了許多,“絲蘿?”
“是我啊,小姐,您可還有什麽不适?奴婢煮了果茶, 要不您解解酒氣?”絲蘿替她擦了擦唇角,小心翼翼問道。
郗薇沒有回答她, 而是躺回了玉枕之上。
頭頂是白色鲛紗勾絲紗帳, 四角懸着古樸的忍冬紋銀色鈴铛, 木施上挂起來的煙雲紗外衫,紅木高幾上的高頸青花淨瓷瓶裏插着幾支将開未放的粉白芰荷,清雕梳妝臺上的菱花銅鏡甚至連擺放的角度都跟她走之前一模一樣。
這是她湛露院的閨房?說一天就是一天,她确實已經回來了?
她按了按太陽穴,嗓音有些啞,“絲蘿,我是如何回來的?”
聽了這問話,絲蘿心中一緊,本是在倒茶,想起皇帝臨走時說的話,有些事是必須要交代了,她捧了杯子徑直跪了下來,“回小姐,是......寅初,有人親自送您回來的,您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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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薇眼神有些怔松,但很快想了起來,是了,她醉了。
昨晚上她與李贏在閣樓頂上飲酒,按理說她酒量很好的,但是不知為何卻醉了,她還......
手指撫上了唇畔,那涼涼軟軟的觸感恍似還在,臉莫名一紅,心中是有所悸動的,但這感覺很快就被她壓了下去。
一直以來刻意忽略的事情,這時候再無法忽視。
她看向跪在一旁的絲蘿,起身下了床榻。
接過了她手中的茶杯,郗薇摩挲着杯沿,半晌,終是問道:“送我回來的人是誰?”
絲蘿是知道的,她把心一橫,磕了個頭,老實交代,“是......陛下,您醉了,他抱着您一路進來的。”
郗薇唇角微抿,“陛下?你認識陛下?絲蘿,你就沒有什麽要跟我交代的麽?”
她跟碧縧一直是這府裏她最信任的丫環,碧縧是家生子,性子又跳脫,終究隔了一層,而絲蘿,雖是後來賣/身進府,但上輩子一直陪着她,不管是在郗府還是嫁去了臨江王府,甚至在她被遣到了別院,她也一直不離不棄,因此尤得信任。
她從未懷疑過她,直到上次李贏過來她才終于發現了不對,那時候仆婦們都快進來了,李贏卻似乎很自信,臨時還待了會兒,是因為他知曉有人會有意無意在拖延時間嗎?但當時這疑惑很快就被她壓了下去,她想着或許是絲蘿察覺到了異樣,所以在為她争取時間,但這次,她再也沒辦法安慰自己了。
李贏出入她的院子如入無人之境,也沒人來打擾,沒內鬼安排如何會這麽巧?還有她無緣無故的消失,郗府衆人沒有一丁點懷疑,她又突然的出現,絲蘿也毫不奇怪,這裏面若是沒有一個可靠的人打點,怎麽可能?而那個人,仔細想想只有她身邊最得信賴的大丫環能做到。
還有一點,若當真不認識不知道那是誰,不清楚狀況,絲蘿的反應定然該是私下裏先問她這個主人,但是她并沒有,甚至再仔細一想,她身上的漏洞不止一處,越來越多,比如據說一個家裏窮得揭不開鍋自賣自身的女孩子,卻辦事沉穩處處妥帖,越想越奇怪。
絲蘿并不是她想的那樣單純呢。
“奴婢有罪。”
絲蘿“砰”的一聲将頭磕在了楠木地板上,“小姐,奴婢欺瞞了您,但奴婢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小姐的事情。”
郗薇臉色微沉,“哦?你倒是說說看呢。”
“小姐,奴婢并非是因為家裏窮自賣自身,而是出身掖庭,三年前陸統領将奴婢領了出來,代價是到您身邊做奴婢,伺機探聽一些事情,但是這麽多年也沒人來找過奴婢做什麽事情,只每段時日回一趟“家”,奴婢以為這事兒就到此為止了。”
打量了眼郗薇的神色,絲蘿垂首繼續:“小姐對奴婢們很好,奴婢看在眼裏,雖說未曾真正做什麽傷害小姐的事情,但奴婢确實欺瞞了小姐,也确實給宮裏遞過消息,但奴婢保證只兩次,還請小姐恕罪。”
郗薇挑眉,“兩次?”
絲蘿眼睛紅紅,啞聲道:“是,兩次,一次是上元節前您去平安坊,久久未曾出來,甚至沿着原路,奴婢也沒找到您的蹤跡,心中擔心又不敢通知府裏,這才給宮中傳了消息,知道他送您回來,奴婢也是那時候才知道那是陛下的。”
“還有一次就是上次您自菁華館回來之後,失魂落魄的,奴婢實在擔心,才給宮裏遞了消息,但奴婢保證,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那邊也并未向要奴婢打聽過您的其他事情了,小姐,奴婢能感覺到宮裏其實并無惡意,不然奴婢就是死也不會傳一點您的消息的。”
原來如此,難怪當初她去平安坊被車夫綁走,李贏跟陸允能那麽巧的出現,還有這次。
她心中忽然有個可怕的想法,絲蘿是她剛上京那一年買回來的,那個時候李贏就把手伸到她身邊了,那關于她的身世,前世絲蘿到底知不知道?有沒有告訴過他?
定然是知道的,不然他怎麽會先發制人扣住希長生跟産婆那麽久,然後等到大婚再給予他們致命一擊,這個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切斷了所有後路,将大長公主跟李亘的聯盟土崩瓦解,她也跟着成了最大的炮灰。
這一世因得她跟李亘重生,想先發制人,可惜她沒有幫手只能讓藍序去,藍序一個半大孩子,又是手無縛雞之力,怎麽比得上李亘的心腹侍衛,所以希長生跟産婆就被他叩在了手上。
李亘自以為掌握了先機,卻沒想到她也是重生的,壓根不準備再嫁給他,兩人聯姻沒成,她的身世也起不了什麽決定性的作用了,至于這世絲蘿是否知道是否告訴李贏,也不重要了,甚至希長生跟産婆在誰手裏也已經無所謂。
郗薇看着跪在腳下的絲蘿,心裏像破了個洞。
她原還想着,絲蘿不是家生子,等她離開郗府的時候,務必要将她的戶引與她的身契拿到手,然後帶她一起走,再為她尋一個美郎君,擺脫奴籍。
但原來前世她的不離不棄,就像一個笑話一樣,她只不過是李贏派到她身邊的釘子罷了。
是要借機打探王府的事情嗎?
他還真是不浪費每一個棋子,明明那時候已經占了絕對的優勢。
當初她去到別莊上,身上的珠釵首飾每一樣都扔回了王府,并不是因為負氣,而是心死,那些不屬于她的東西,她一件沒要。
別莊裏生活枯燥,倒也算惬意,衣食無憂,只是她向來喜歡明豔華麗的東西,在她生辰前兩天,絲蘿送來了一支發簪,當時聽她說是攢了好久的錢買的生辰禮物,郗薇也沒多想,就開開心心戴在了發上。
現在想想,在別莊哪裏來的機會攢錢,那只發簪重量不輕,做工精巧,又豈是尋常人能買到,誰也不會想到那會是最鋒利的兇器。
難怪那天江太妃會命人送毒藥,難怪那天李亘能那麽巧的過來,難怪那天跟她形影不離的絲蘿會不在,原是被設計好的,是有跡可循的。
李贏将人心算得太透,将她看得太透,知道她死也要拉人墊背,就這麽把李亘送了過來,讓他們自我解決,他手上連一滴血也沒沾。
她的十八歲生辰,她跟李亘雙雙死在了那一天。
一直以來,她就像一個醜角,演自己的戲,供別人取樂,被別人利用。
原來從沒有人是因為她這個人而在意過她。
是她不值得嗎?從一出生就是錯,郗薇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了下來,她根本無法控制。
因得愧疚,絲蘿本是垂首跪在地上,地板上忽的出現大滴大滴的水漬,兩人朝夕相處這麽久,不用想也知道是何故,她猛然擡起了頭,眼淚奪眶而出。
“小姐,奴婢确實對您不起,但也是事出有因,更從未做過對您不利之事。陛下說了,以後奴婢再也不用做違心之事,如果您願意原諒奴婢,奴婢就一直跟在您的身邊,若是您不原諒,奴婢也任憑您的處置。”
兩人年紀相仿,因得郗薇也過過苦日子,對她很是憐惜,好得跟什麽似的,說話從不避諱,碧縧都羨慕得緊。
郗薇看着她,“你當真只說過這兩件事?”
絲蘿舉手做誓:“奴婢若是撒謊,就讓奴婢不得好死。”
看着她決絕的神情,郗薇側首将眼淚咽了回去,可惜那些事情,她再也沒辦法去質問前世的絲蘿了。
但換個角度想想,不管出于何種原因與動機,她們都照顧了她這麽久,她雖心中有疙瘩,到底是承這份情的。
“你起來吧。”
絲蘿喜極而泣,驚喜道:“小姐?”
郗薇坐在了梳妝臺上,聽不出語調,“你還需要身契嗎?想來也不需要了,郗府那張必然是假的,我的銀子都是你在保管,咱們五五分,你取一千五百兩自去吧。”
絲蘿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本想再求一番,但郗薇的性子她是了解的,對人好的時候是真好,招了她的厭了那也是真厭,況且她欺騙在先,此時又正在氣頭上,如此已是仁至義盡。
“是,小姐。”
她擦幹眼淚,轉身便退了下去,清點包袱去了。
正午的風是有些燥熱的,還有聒噪的蟲鳴。
郗薇望着銅鏡中的自己,因得未曾梳妝,發髻稍顯淩亂,唇色也沒有平時那麽有生氣。
李贏對絲蘿說的那話,是因為放棄了麽?
也是,于公她沒有什麽利用價值了,身份也不能拿來做文章了,于私他耐心也是有限的,她不過千千萬萬人中的一個,雖然求而不得到底意難平,但他分明有更多的選擇,何必一葉障目非要鑽牛角尖。
他原本就是遲早要想明白的,她不過有私心讓這時間來得快了點。
這樣也好。
越是沒有人愛,越是要自己愛自己。
她拿絲絹蘸幹了眼角的痕跡,起身換了身衣裳,是她素來愛的款式。
內裏是萱草黃的絲質抹胸長裙,上衣是月白香雲紗窄袖小衫,因得夏日炎熱又是在自己的院子裏,便未着半臂也未披帛,不過淡掃峨眉,稍點朱唇,只雪白的頸間戴了條藍寶石珍珠璎珞,銅鏡中的少女便明豔不可方物。
只這發髻她犯了難,從前在安陸,随意紮起來便行,到了上京,她手不巧,那些繁複的發髻向來都是絲蘿在弄,這會兒只能細細梳篦了,披散着。
絲蘿很快就收拾完畢,過來的時候,只背了個小包袱。
“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小姐,奴婢收拾好了,特來作別。”
郗薇沒有回頭,“既已說好,你也不再是我的奴婢,走了便是,倒也不用再特意過來。”
絲蘿心中難受,但也知于事無補,她站了起來,雙手有些局促,“小姐仁慈,放我自由,主仆一場,絲蘿想再盡最後一點心意。”
“嗯?”
看她沒有反對,絲蘿行了過去,拿起梳妝臺上的梳篦,小心的為郗薇梳理着。
絲蘿的手确實很巧,一點也不會扯到頭皮,會編各式的發髻,做事妥帖,會在她做噩夢的夜晚,整夜整夜的拍着她哄睡。
郗薇因得身世,害怕做不好一個母親,因此不打算要小孩,她原本想着,以後會為絲蘿找個如意郎君,将她的孩子當成她自己的孩子,等百年之後,不論男孩女孩,将她所有財産都交給他們,但現在......
她揚了揚眼睫,也罷。
發髻很快就好了,她素來喜明豔,絲蘿還貼心的為她簪了朵芍藥。
“小姐的頭發天生的茂密,但常常也容易打結,需要用精油好好保養着,我已經把方子跟方法都寫了下來,還有小姐的日常飲食作息習慣,我都清清楚楚寫了下來,相信碧縧以後會将這些事做好的。”
話畢,看郗薇面無表情,她又忐忑的補充了一句。
“小姐,我馬上就走了,但我走之前,還有一句話想告訴您。”
郗薇沒有說話,她怕一說話就會破功。
絲蘿也不管了,鼓起勇氣繼續道:“宮裏雖将我送到了您的身邊,但除了讓報告您的事情,确實從未讓我做過什麽對您不利之事,反而陸統領一直叮囑我好好當差......”
只有她知道,她家小姐這半年來很少能睡上一個安穩覺,除了昨晚跟那一晚,希望不要因她徒生什麽誤會,但她所知甚少,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來彌合。
郗薇坐在那裏,沒有吭聲,她沒有辦法跟她解釋前世的事情,也不必解釋。
看她如此,絲蘿将梳篦重新放回了梳妝臺上,背起包袱再度跪下,朝着上首磕了一個響頭,随即嘆息一聲,起身轉身離去。
她今日言盡于此,小姐性子拗,又缺乏安全感,有些事也只能靠自己慢慢想通。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5-13 21:27:57~2023-05-14 23:44:2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冬眠的魚骨頭 6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