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會責怪朕嗎?◎

自端午節一過, 天氣就一日熱過一日,進了六月下旬後, 整個上京就像一口大蒸鍋。

随着大長公主的肚子越發的顯了, 她的脾氣也漸大,整個東府的下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只全神貫注一件事, 而跟東府比起來,西府的下人明顯就要忙多了, 因為前兩天是五小姐郗素錦出嫁的日子,而今日又是她回門到了。

葡萄架下, 矮幾上的琉璃碗中,冰鎮櫻桃牛乳酪已經化了大半, 一旁的貴妃椅搖啊晃啊的, 郗薇拿了個話本子躺在上面随意翻着, 如雲的青絲順着椅背披散下來,薄汗微濕,不得已, 捋了捋頸間的碎發, 舉手投足間,竟透着說不出來的風情與閑适。

碧縧在一旁打着纨扇,心裏暗暗有些不平,府裏三位小姐,大小姐遲遲未定親, 是因為府裏有送進宮的打算,五小姐都已經成親了, 只她們小姐, 親事沒一點着落, 風言風語倒不少,太學也不去了,大長公主跟郗太傅也完全不着急,像是沒放在心上。

除了英國公府的章家小姐過來,小姐這些日子愣是門也未出,該多出去跟那些世家貴女們交流玩耍的,能認識些貴族公子們也不錯呀。

一點也沒感受到涼風了,郗薇看身旁的小丫頭兀自發呆,忍不住敲了敲扶手,“有什麽事兒就說,看你這神思都快飛天上去了。”

看花月蘭舟也在一旁,碧縧不好直說,只好繼續悶頭打扇。

倒是花月看郗薇開了口,站了出來,“小姐,今日是五小姐回門的日子,府中小姐們想來都到梧桐院去了,您要不準備準備過去了?”

梧桐院是郗素錦的住處,大越但凡女子出閣,娘家頭一日的晚上會舉辦花筵酒,準新郎會過來與女方父母長輩一起招待親朋,而準新娘則會與親近的姊妹們一起坐歌堂嬉戲唱歌,整夜不歇,等到了第二日黃昏,再一起回到男方家舉行正式的婚禮,而三日後則是新嫁娘回門的日子。

之前坐歌堂郗薇就以身體不适的理由沒去,這自家姐妹回門再不去,那不是明擺着不給臉麽?

花月蘭舟是大長公主指過來的,辦事素來一板一眼,妹妹回門,做姐姐的不去難免惹人非議,而且郗素錦因得在東府養過一段時日,她們自然也向着她。

郗薇曾經癡戀李亘的事情,傳得上京人人皆知,她不去的話,別人有話說,去了,別人也有話說,不過畢竟是堂姐妹,去好歹顯得不那麽心虛,裝個冰釋前嫌,讓別人也少一嘴話說。

但她确實不想去的,因為郗素錦跟她向來不睦,她的好日子,想不想看見她還未可知,她不想給人添堵,至于其他人怎麽說,反正她的名聲也就那樣,随人說去。

所以花月的話,她完全沒放在心上,“今日身子還是有些不适,你讓人去祖母那兒說一聲,我就不過去了。”

花月蘭舟對視一眼,五小姐向來是個有主意的,她說不去她們是勸不動的。

Advertisement

花月噤了聲朝身後使了個眼色,蘭舟福了一禮,趕緊退了下去松風堂如實禀報了。

眼見着人走了去,郗薇繼續百無聊賴的翻着話本子。

她最近迷上了看比較悲情的,此刻正看得關鍵處,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手絹換了一張又一張。

差點沒把碧縧吓壞,總覺得自家小姐是因為情傷想不開,偏又因為驕傲不能說出口,所以借着看話本子的機會發洩出來,她想安慰,又找不到合适的話語。

本是寧靜安逸的下午,不過這份閑适在梧桐院的大丫環秋梨過來時戛然而止。

“四小姐晚好,這是我家小姐的回門禮,我家小姐說姐妹難得齊聚,特請四小姐過去梧桐院一聚。”說罷,她将手中的喜盒遞到了花月手上。

看着秋梨特意勾笑的眉眼,郗薇阖上了手中的話本子,仰起下巴,“你家小姐當真這麽說?”

秋梨笑意有一瞬的凝滞,郗素錦原話當然不是這麽說的,只她個奴婢怎麽敢在四小姐面前直說,只能委婉的邀請了,要是不能将四小姐請過去,免不了又要吃頓排頭,也是她不讨喜,每次這種苦差事都撞上,偏春意就有眼色得緊,總是每次都巧妙的避了開。

“當......當真。”秋梨閉眼。

郗薇看她這樣就知道不是,她太了解郗素錦了,既讓秋梨專程來“請”,定然是存了炫耀的心思,也罷,她本難得想讓她一次,偏偏她非要撞上來,那她不成全她豈不是讓人失望?

“既然你家小姐盛情難卻,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她一把自躺椅上坐了起來,“走吧。”

秋梨聞言,松了口氣,眼見着郗薇領着碧縧花月去換裝,她趕緊先行回去報訊。

郗府,梧桐院。

一衆姐妹将郗素問與郗素錦圍在中間,打趣着新婦,院子裏歡聲笑語不停。

“素錦妹妹,你這步搖可真好看,是七寶齋新出的款式?”

“歡姐姐誤會了,不是七寶齋的。”郗素錦捂臉,作羞澀狀。

有人恍然,“哦,我知道了,定是臨江王親手為你設計的吧?之前就聽說臨江王親手為你畫了支桃花釵,素錦,你可真幸運,王爺才華橫溢又會疼人。”

“就幾樣首飾罷了,哪有你們說得那麽好!”郗素錦垂首嬌嗔,似十分不好意思。

眼見着窗棂後一個熟悉的身影正邁步過來,郗素問掐了她一把,數落道:“五妹妹,你夠了啊,王爺求親那聘禮,都快自街頭排到了街尾,用心程度可見一斑,都羨煞死旁人了好麽?”

這話一說,大家紛紛附和起來,直哄得郗素錦心花怒放。

郗薇就恰巧在這個時候進了來,花廳頃刻安靜了下來,不少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還有一些人眼光在郗素錦與她之前徘徊不定。

“都看着我幹嘛?你們繼續。”她笑笑,提起裙角坐在了一旁的圈椅上,與花廳中間坐成一圈的小姐妹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看她意态閑适,郗素錦現在心情有些複雜,表面上她勝利了,如願以償嫁給了李亘,但是只要一想到洞房花燭夜,情到深濃時,薄醉的李亘一遍遍喚着的是別人的名字,她心中的火就不打一處來。

起初聽見“薇薇”,她還以為是出現了幻覺,直到他一遍一遍撫/摸她的鼻尖,問她朱砂痣去哪兒了,盡管心裏在滴血,她還是笑着吻上他,告訴他眼花了,明早酒醒了就回來了,然後他們過了一個纏綿的洞房花燭夜。

等身上的人精疲力盡的睡去,她用朱砂與銀針,在鼻尖留下了一粒小小的紅痣。

她彎唇,自認勾出了最完美的微笑,起身朝郗薇走了過來,親熱的挽上,“妹妹這幾日也忙,四姐姐身子可大好了?”

雖然隔着薄薄的衣料,但是郗薇還是能感受到她手心的汗意,輕輕的掙脫了開,淡淡道:“還行。”

郗素錦卻渾作不知,将手臂順勢搭在了她肩膀上,笑道:“那就好,四姐姐呀,上次花筵酒跟坐歌堂你錯過了,真真是可惜的,要不然也可以多學習幾招對歌到時候好用得上呢?”

“對歌?”廳中諸人一臉八卦的看着她倆,只有快出閣的新嫁娘才需要對歌,這是親事快定下來了?

果然,就知道她沒安什麽好心,郗薇冷笑,靜靜等着她的下文。

郗素錦看了眼好奇的衆人,捂唇笑道:“大姐姐要進宮待選,婚事自然是得擱置的,但是四姐姐就不用了,我聽說小謝大人這次督糧道,就是走個過場,回來定是要青雲直上的,屆時就該過來提親了,這算算日子啊,也是快了。”

她這話一出,不亞于平地一聲雷,郗素問素有才名,她的婚事遲遲未定,大家猜着就是要送進宮的,但是僅限于心照不宣,這大剌剌的說出來可還是正兒八經的第一次,且聽郗素錦這口氣,仿佛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而郗薇跟謝昉的事,因得上次是家宴,兩宮太後跟皇帝又未下旨,為了皇室跟幾府的名聲,宮中下令嚴禁外傳,壓根沒什麽消息流出來,雖偶有風言風語,但以謝昉的名聲,大家壓根沒辦法将他跟衡陽翁主聯系在一塊兒,而且這哪兒有兩姐妹争一夫的戲碼好看,都被人刻意忽視掉了。

此時聽來,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但若是假,郗素錦怎麽敢堂而皇之的往外說?而且連素來穩重的大小姐郗素問也沒用站出來阻止呢,立馬就有好奇之人問了起來。

“是真的嗎翁主?您跟謝昉謝大人?”

“謝家那麒麟子不是一直在游學最近才到京城麽?”

有真心疑惑的,也有面帶疑色的,就差“衡陽翁主這手段呀,也真是了得,先是臨江王,如今又是謝昉”這句沒說出口了。

郗薇沒想到,郗素錦竟然會知道這些事,是聽李亘說的?還是他們夫妻倆商量好了?這樣堂而皇之說出這件事又有何目的?

盡管心中疑惑,面上卻不動聲色,她坐在了紅木圓桌邊上,不慌不忙的抿了口茶,索性裝傻,“五妹妹此言何意?我怎麽不知道這事兒?難不成我父親母親還會跟你透露什麽消息?話可別亂說。”

郗素錦也沒指望郗薇會認,她不過是想當衆将她跟謝昉綁一塊兒罷了,謠言殺人誅心,謝昉就是再厲害,給她掙個一品诰命又如何?還能比得過她這個王妃?況且他也沒有那個命了......

一想到此,她頗覺解氣,正要回答,忽然秋梨急匆匆進了來,垂首悄悄在她耳邊說了兩句。

郗素錦臉色有一瞬的不自然,随即很快恢複平靜,“諸位姐妹,王爺過來了,我先失陪一會兒。”

有眼尖的早看見了門口的王府管家王福,想來臨江王就在不遠處,只是畢竟這裏女眷衆多,男子不方便過來。

衆人擠眉弄眼的,打趣他們小夫妻膩乎,分別這麽會兒就迫不及待過來找妻子。

郗素錦臉羞了個通紅,臨走時有意無意看了眼郗薇,随即趕緊跟着王福過了去。

延福宮,東側殿。

禦案上的密信密密麻麻的記錄着最近恩度的事情,李贏兩指不停的摩挲着封口的印泥,久久沒有出聲。

殿中只兩人,陸允垂首靜靜的跪在那裏,事情已經彙報完畢,他在等,等皇帝的密令,可惜整個大殿靜悄悄的,像是暴風雨前的寂靜。

突然,殿外響起了一陣嚷嚷聲。

“哎,蔣姑娘,陸統領正在向陛下彙報情況呢,您不能進去。”是李順的聲音。

蔣姑娘?這宮裏只有一個蔣姑娘。

果然,蔣菀氣急敗壞的聲音很快就傳了來,“彙報彙報,都快一個時辰了,你給我讓開,要是陸允被罰去充軍了,我跟你沒完!”

緊接着便是一陣推嚷聲,內侍們哪敢真的傷着這位太後親侄女,竟然讓她真的鑽了漏洞跑了進來,一時間內侍們冷汗都要吓出來了,紛紛使了真勁兒想将她捉出去。

“李順,讓她進來。”

皇帝發話了,李順趕緊揮退了內侍,蔣菀瞪了他一眼,朝着內侍們比劃一通,随即幾步跑進了內殿。

她是會看人下菜的,進了殿,立馬乖乖的“撲通”一聲跪在了陸允旁邊,恭敬的行了個禮,“陛下,陸允這悶頭子要是犯了錯,您打他罵他都行,可千萬別叫他去充軍啊!”

聽了這話,陸允臉羞得通紅,想叫這位大小姐閉嘴,偏又不敢在皇帝眼前使小動作,只能無奈的背過臉去。

李贏扶額,“誰說朕要讓他去充軍?”

“啊?難道不是?”

蔣菀飛快地看了眼陸允,之前她本照常找他說話,好不容易有個良好開始,結果他屬下來了,還說有加急情報,看完之後,他臉色十分不好,跟她說了兩句莫名其妙告別的話就徑直來了延福宮禀報,她擔心出什麽事也跟着過了來,誰知道久久沒等到結果,她越想越緊張越想越害怕,生怕是什麽重要的差事辦砸了,就想闖進來為他求情。

看他不看她,她小嘴叭叭,十分委屈。

李贏一猜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他捏了捏眉心,“你先下去。”

“啊?哦。”

蔣菀也知是她莽撞了,正準備起身退出去,卻沒想到上首又傳來了一聲不耐煩,“陸允先退下去,阿菀留下。”

“啊?”

“陛下......”

兩人都有些難以置信,陸允正欲說話,看皇帝神情冷厲,只得将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立馬起身,恭敬的退了下去。

眼見着大殿中只剩下了自己跟皇帝,蔣菀低垂着腦袋戳着手指,“陛下,阿菀知道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耳聽着上首一聲冷嗤,蔣菀打了個顫,她也不知她方才是哪兒來的勇氣,竟然敢擅闖東側殿,但是只要一想到上次李贏吓她的陸允可能會去充軍,她就什麽也顧不上了。

“知道錯了就老實回答朕的問題。”

聽這口氣倒确實不像生氣的樣子,蔣菀擡起了腦袋,舉起右手,十分狗腿的笑道:“陛下想問什麽,阿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李贏起身,指骨輕輕叩着禦案上的密信,“你就那麽不想陸允去充軍?若他自己想去的,且朕一定要讓他去呢。”

蔣菀的笑倏地消失了,委委屈屈道:“還能怎麽辦,您都一定讓他去了,臣女還有什麽辦法,就只能接受呗。”

是可以預見的答案,李贏繼續:“倘若......倘若戰場刀槍無眼,他不幸葬身敵軍,你待如何?”

“什麽?呸呸呸,陛下,您能不能打個好點的比方?”蔣菀一想就氣得不行,已經口不擇言了。

李贏臉色有些不好看,“回答朕,你待如何?”

“會......會責怪朕嗎......”他又低聲喃喃了一句。

蔣菀向來心直口快,也不太能看人臉色,賭氣脫口而出,“會,要是您真的讓陸允去從軍,還害得他出了事,臣女何止責怪您,簡直會恨死您了。”

即使是炎炎夏日,李贏覺得他的心還是像再一次墜進了冰窖,一想到郗薇知道了這件事之後可能會有的反應,他的心就愈發的堵。

空氣似乎挺直了流動,大殿一時靜得落針可聞,一種強烈的壓迫感油然而生。

後知後覺的蔣菀終于發現了不對勁,“陛下?臣女開玩笑的,臣女怎麽敢呢......”

她不過是想威脅他不要讓陸允去充軍罷了,但是後面這句話沒說出口,這話要是說出來,怕不是嫌命長,竟然還敢威脅皇帝了......

她偷偷瞄了眼禦案之上的皇帝,見他沉着一張臉自顧出神,她試探着道:“陛下,臣女真是說的玩笑話,認真講,為國盡忠乃是臣子本職,死也是死得其所,臣女不敢有任何怨怼。”

是不敢,不是不會。

李贏捏了捏眉心,這件事真的太突然了。

上次一別,這些日子他再也沒有去打擾過她,雖說是說好了不會再去糾纏,就像表兄妹那樣相處,但她明明對他是有感覺的,讓他放手那是不可能的,他原本的想法是先歇一段時間,也讓她緩緩,他自信總能水滴石穿,大不了跟謝昉公平競争。

可是現在,沒這個機會了,謝昉出事了。

他該怎麽去跟她說這件事情?又該拿什麽去跟一個逝去的人競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