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小哭貓不聽話,迂回作戰,強力鎮壓。◎
延福宮, 福寧殿。
沈太醫切了脈,斟酌道:“陛下, 翁主想來應該是短時間內情緒波動太大, 思慮過甚又受了涼,這才發起燒來。”
這話倒是說得輕飄飄的,李贏看了眼榻上之人, 她的臉頰仍舊紅得有些不太正常。
“朕怎麽看着一碗藥下去她這燒也沒降下來?不說反而看着愈發厲害了?”
看了眼一旁的琉璃碗,方才可是陛下親自喂的, 重視程度可見一斑,沈太醫趕緊拱手, 寬慰道:“回陛下,藥才剛喂下去, 降下來應該還需一段時間。”
殿內的氣憤一時有些凝滞, 沈太醫思襯片刻, 又道:“陛下勿憂,翁主這燒也未必是壞事。”
“哦?”
沈太醫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流,趕緊解釋, “短時間內情緒大起大落, 很容易傷及華蓋與厥陰,臣方才觀其脈象,翁主像是郁結已久,哭訴誘發熱證,反倒是一種發洩, 等熬過去燒退了,那些不好的情緒也走了, 比淤積在體內要好上許多。”
原來如此, 這樣一想倒也有理, 李贏看了眼榻上之人,眼見着她的臉色較方才好了些,他颔首算是認可了。
沈太醫松了口氣,不過還是提醒道:“只是這幾日要辛苦些,可能還會反複幾次,不過只要及時服藥,等徹底恢複過來就好了。”
又交代了幾句,将藥準備好,一切都處理妥當之後,李贏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都退出去。
李順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終是忍不住小聲提議,“陛下,您今日也累了一天了,翁主這裏,不若讓奴才們守着?等翁主醒了就第一時間禀報您?”
皇帝眼風未掃,但李順分明覺得一陣冷風刮過。
他整個人一緊,再不敢多說一句,趕緊領着沈太醫并宮人們退了下去。
殿內很快就只剩下了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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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贏坐在榻前,細細打量着她的眉眼。
在王府,沒少見過各式各樣的美貌少女,連他自己也皮囊惑人,因此他從沒覺得長相外貌有什麽特別的,但在驿站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即使她一身男子的短打,頭發也随随便便挽着,遠沒有今日這般規整,但他的目光還是一眼就被吸引了過去。
當時李亘帶她回上京,一路沒少被她坑銀子,他冷眼瞧着,她飛揚的眉眼有生氣,有鬥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鮮活與狡黠。
如今還是那張臉,但或許是因為長開了,眉目就跟畫上去似的,皮膚白皙,較從前精致了很多,只鼻尖那粒小痣,還是與從前別無二致。
因得發着熱,她的唇瓣不似平日那般紅潤,是淡粉色的,唇角甚至有些幹裂起皮了。
他從未照顧過生病之人,也沒有什麽經驗,但他覺得她應該是不舒服的,于是他拿食指沾了點茶水,輕輕的點在她的唇間。
對郗薇來說,這無異于久旱逢甘霖,嘴唇愉悅的微微張着,正想迎接更多,可惜再沒有了。
那點水怎麽夠,她不滿的嘟囔了一聲。
他看着好笑,又拿指頭多沾了些。
這次手指頭甫一放至她的唇邊,郗薇也學聰明了,當那冰冰涼涼的茶水沁入嘴角,她倏地噙了住,像小獸般輕輕舐着,不舍得輕易放開。
李贏渾身一僵,整個身體都給繃緊了,好在她沒堅持多久,因為手指頭本就沒甚滋味,她最後吧唧一口就給松了開。
指尖溫熱的觸感仿佛猶在,他掩下心中失望,想起沈太醫的話,他想自鎏金銅盆中重新起張方巾,替她将額頭原來的那張給換了掉。
可是向來金尊玉貴的皇帝怎麽做過這種事情,帕子怎麽也折不好,總覺得那形狀跟她額頭上的不一樣,沒辦法,他只好将那張取下來,原樣浸濕了,擰幹後,再妥帖放至她的額頭。
但是也不知是不是他哪個環節出了錯,還是因為又重新起燒了,她的臉頰又重新愈發的紅了起來。
他拿手背貼了貼,果然,又起燒了。
想起沈太醫的話,他将她半扶了起來靠在軟枕上,然後學着方才宮婢的模樣,舀了勺藥想喂進去。
可她也不知是不喜歡這個味兒還是喝不下,這一口怎麽也喂不進去。
他“啪”的将藥碗擱在了一旁,将她整個人重新放了下去,重新端起藥碗,一口飲了,随即捏住她的下颌迫她張嘴,俯身嘴對嘴喂了下去。
藥汁苦苦的,郗薇眉頭微不可查的皺了起來,第一反應是用舌尖将它抵出去,可是藥汁就跟水一般,入口便下了喉,哪裏還有機會?但卻也沒撲空,遇到了勢均力敵的對手,他是萬萬不許她吐出來的,小哭貓不聽話,只能強力鎮壓。
“乖,喝下去就好了。”他退了出來,替她擦了擦嘴角。
沈太醫的藥這次見效很快,不一會兒她就沒那麽燙了,身體舒服了,很快便睡熟了過去,李贏終于放下心來。
因得她随時可能會再燒起來,他不能入睡,于是便拿了本《聖訓》坐在一旁翻着。
宮城的午夜萬籁俱寂,連蟲鳴也不曾有聞,只偶爾能聽見沙沙的風聲。
不知何時,郗薇迷迷糊糊睜眼,他向來站有儀坐有姿,即使是半靠在床榻邊上,亦凜然軒舉,高山仰止。
看他在一旁,她還以為是夢,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殿中靜得落針可聞,今日他确實也一刻未歇,不知何時他以手支頤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他猛然睜開眼,第一反應是去查看榻上之人的額頭,果然又燒了起來,他趕緊給她把藥喂了下去,只是這一次不像上次那樣退得那麽快,也沒用立即睡着,而是說起了胡話。
他心中一緊,起身準備喚人,卻沒想到被她一把給拉了住。
“別走,別走......”她驚恐着喃喃道,似是十分害怕。
他心中一軟,“朕不走,朕就在這裏陪你。”
汗水将她的額發打濕了,沾在她的額間脖頸處,他伸手替她一一拂開。
“別走,娘親......別抛下我......”
她很用力,指甲幾乎嵌進了他的掌心。
李贏回握住了她的手,“朕不會走,也不會抛下你,你放心。”
聽了這話,郗薇似乎安靜了些,口中念念有詞,雖然聽不太清楚,到底沒方才那麽激動了。
他正準備将手抽出來,卻忽然頓了住。
“對不起,謝昉,對不住......”她抱着他的手臂,眼淚簌簌落了下來。
他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覺,只覺得在她身上嘗到了這一世都未曾體驗過的折戟沉沙與求而不得。
直到她下一句開口。
“......我不該請你幫我,不該跟你談什麽協議成親,我就該離你遠遠的......對不起......”
他的眉頭揚了揚,協議成親?
他俯身靠近了她,“衡陽,醒醒,你說什麽?什麽協議?”
可是郗薇卻沒有回答她,她整個人陷在夢魇裏,仿佛是今日在謝昉的靈堂裏面,她對着他的棺椁,一遍一遍地忏悔請求原諒。
李贏的心跳得飛快,似乎原本一團亂麻的線,露出了一個線頭。
為什麽她會突然改變對李亘的态度?還有她是什麽時候知道身世的?如何知道的?為什麽她忽然就跟謝昉定了終生?明明除夕宴那時候......
還有那次誤以為他被下了藥,照她的性子,若是心中有別人,絕不可能與他那般,甚至她為何會愧疚成這樣......
她們到底有怎樣的約定?這裏面又有什麽關聯嗎?
李贏鳳眸微微眯了起來,“衡陽,莫非這一切都跟你發現身世有關?”
郗薇陷在夢魇裏,壓根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只喃喃重複着她想說的。
李亘的話猝不及防又響了起來。
眸中戾色突現,她總是遮遮掩掩不肯說實話,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他一定要問清楚。
可是她現在整個人都陷在夢魇裏,該怎麽才能讓她回答他的話?
“......水......水......我要喝水......”
他鳳眸一掃,忽然有了計較。
因得發着熱,郗薇覺得渾身都被火烤似的,渴得不行。
正當她覺得口幹舌燥的時候,唇上忽然傳來了一股涼意,她憑本能吞咽着,可是沒一會兒那冰涼冰涼的感覺就消失了。
“衡陽,還要喝嗎?”
“嗯~”她下意識的點頭。
就知道,李贏心中一喜,替她将被角掖好,“那你乖乖回答朕的問題?”
她繼續點頭,乖巧得像個娃娃。
李贏壓下心中那抹罪惡感,舀了一勺涼茶,放到了她的唇邊,“你何時知道身世的?”
“除夕宴,我回來的那日。”她答得很快。
回來?他有些不太明白,但也沒多想,以為她說的是回到宴上,想起那日她被下了藥,他說幫她把李亘找來,那時候她很生氣,他誤以為她是不想讓李亘看見那般樣子,但現在想來,有些不對,她應該是從那時候就不想跟李亘有糾纏了,甚至不惜找上了他。
那時候,他們明明已經交惡很久了。
這個認知讓他愉悅了一點,他獎勵般喂了她一勺,繼續“你說謝昉幫了你,你跟他之間是有什麽約定?”
郗薇秀眉微蹙,這一次沒有如方才那般立馬回答。
時間似乎凝滞了,就在李贏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她略有些艱澀的開口,“成親,他帶我離開郗府,我會回報他錢財。”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所有線團頃刻迎刃而解,李贏扯了扯唇角,像終年未放的雪蓮,無聲笑開。
只是謝昉出身陳留謝氏,又怎會被錢財所動?同樣是男人,他能猜到他的打算與想法,而她的心事,也可以窺探一二,難怪她那段時間卯足了勁兒非要粘上他,甚至不惜跟他學她最讨厭的算術,不過是想投其所好罷了,她向來目标明确呢。
“水......”久久沒有得到獎勵,她添了下唇不滿的嘟囔。
李贏回過神,連着喂了兩勺。
郗薇像是得了獎勵,開心地咂摸着嘴唇,跟小白真是像極了。
他心頭微動,脫口而出,“衡陽,朕跟謝昉,你更喜歡誰?”
問完,他就有些後悔,裝作渾不在意去倒水,心裏懊惱得不行。
為什麽要問這個?如果不是他想聽到的答案,豈不是自找氣受?他甚至希望她什麽都沒聽見,但又懷着那麽一點隐隐的期待,這種陌生的情緒讓他的整個心都提了起來。
“謝昉......”
呵,果然。
他的笑意凝在唇角,漸漸消失,茶水滿了杯溢出來也沒發現,等發現的時候恍惚間以為會燙到,他一把将其甩了開。
“啪——”的一聲,好在白釉卷草紋馬蹄杯小巧,又是掉在地毯之上,并未摔碎。
她略顯艱澀的嗓音又響了起來,“謝昉是很好的人......最值得信任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那他呢?他喉結微動,就那麽愣愣地站在原處,靜靜等着她的下文。
可是等了許久,她卻再也沒有出聲。
直到聽見她均勻的呼吸聲,李贏覺得他真的要瘋了,從沒有人能讓他的心七上八下似的,若不是她還生着病,他定要将她薅起來問個清楚。
郗薇這兩日一直斷斷續續發熱,好不容易褪下去能睡踏實些,隔不了多久就又燒了起來。
李贏不假他人守了整整兩日,人都清減了些,好在第三夜的時候,她終于睡得踏實了些,耽擱了這兩日,政事堆了繁多,沒辦法他便一早去上朝了。
等郗薇睜開眼睛,第一縷晨光恰巧照在她的臉上,像夢境一般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她伸開五指稍稍擋着,等适應了,才緩緩将手移開。
薄薄的輕紗帳幔用金色鈴铛束着,正對着床頭的是巨大的酸枝木雕花窗臺,透過兩扇洞開的窗牖,能看見漫天燦爛的朝霞,初升的朝陽剛巧升在對面宮殿的檐角之上,還在隐隐上升着,難怪陽光就這麽照了進來。
她将目光收了回來,整個內殿空無一人,她明明隐約記得昨日有人在這裏,是李贏。
他去哪兒了?
鏈子碰撞聲起,她撐着手臂試着慢慢的坐起來。
“小姐,您慢些,奴婢來。”
熟悉的聲音讓她猛地擡頭,正巧見着絲蘿捧了束花進來,說話間神情一緊,将花束擱在了窗臺上就趕緊将她扶了起來。
她探了探她的額頭,倒是不燙了,“小姐,您感覺好些沒?可要再喚沈太醫來看看?”
郗薇搖頭,“你怎麽在此處?他不讓你走?”
這個他是誰,兩人都心知肚明。
絲蘿趕緊解釋,“不是的,是奴婢無處可去又回了宮中,因得奴婢對小姐還算熟悉,于是今日一早順總管便将奴婢叫了過來,若礙了小姐的眼,奴婢這就下去。”
“哎,別......算了,你留下吧,這些日子我怪不習慣的。”郗薇偏頭,其實她的氣早就消了,尤其是知道她的身世并非絲蘿透露的之後,就已經後悔了,只是拉不下臉面。
“別愣着了,快去準備,我這一身汗,怪不舒服的,我想先洗個澡。”說着,就作勢往地板上踩。
絲蘿喜極,眼淚差點掉了出來,“是,奴婢這就伺候您梳洗,只是沈太醫叮囑了,您這兩日身子虛,還是注意些。”
注意是注意的,但不洗是不可能的。
自浴池出來,郗薇感覺渾身清爽,好似整個人都新生了一般。
她長發披散,只着了件雪色深衣,因為擔心又發熱,絲蘿立馬給她披了件薄衫,稍稍帶着長發,主仆二人自淨室出來。
卻見李贏正負手站在窗前。
聽着身後的動靜,他回過身來,難怪進來的時候沒見着人,原是去淨室沐浴了,就上個早朝的功夫。
他眉頭微蹙,“沈太醫不是叮囑這兩日先注意着麽?”
絲蘿立馬跪了下來。
看她這沒出息的樣兒,郗薇拉起她兀自坐到了梳妝臺前,“昨兒個出了一晚上汗,渾身都黏糊糊的,是我說要洗的。”
李贏看她氣色不錯,唇色也恢複了,就連嗓音也不再是昨晚那般艱澀,于是也沒再說什麽,兀自走到了一邊的羅漢榻前,翻開昨夜未看完的《聖訓》,繼續讀了起來。
這是沒有要走的意思?
昨夜燒得迷迷糊糊的,心中隐約有些模糊的記憶,但也不知是不是幻覺,看他這樣子,郗薇心裏打着鼓,試探着問道:“陛下今日無事?”
“唔,這兩日都無事,”李贏睨了她一眼,看她心虛的移開目光,禁不住冷笑,“先把頭發絞幹,等下朕有話問你。”
郗薇心裏“咯噔”一聲,她昨晚沒說什麽胡話吧?
她半躺在貴妃椅上任長發披散着,絲蘿拿帕子仔細絞着,陽光自窗臺照射進來,剛巧可以曬到她的頭發。
郗薇閉上眼睛,她記得昨晚上在馬車上,聊着聊着就有些不舒服了,似乎是發熱了,後面回到了宮中,她有些模模糊糊的記憶,都說了些什麽呢?
對,他好像問了她什麽,是什麽呢?
腦海裏劃過一些片段,她手指輕輕撫上了唇畔,臉情不自禁有些紅了。
“在想什麽?嗯?”
熟悉的聲音自耳畔響起,她一個仰首,李贏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她身後,那手裏捏着的,可不正是她的頭發。
她心跳得飛快,茫然四顧,內殿裏哪裏還有絲蘿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