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石刻(羅谖篇)
不知那一天是第幾次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那一次,我終于察覺到了不同。縱然維持着結界的符咒仍被謹慎維護着,我卻能感覺到身上的靈力在不斷的恢複,五百年,快到了。
身上纏繞的青銅鎖鏈,并不能困住我,束縛我的是,許給那個女子的契約,我答應守護她的家族五百年,那時,我是深愛着她的,她若能陪伴着我,守護千年又如何?然而契約已成,第二日夢醒時,我就被困在了這個地下百尺,暗無天日的石牢,身縛青銅鎖鏈,靈力剝離我的身體,來庇佑她的族人。
包圍石牢的,是一紙契約維護的結界,不是不能打破,但那是我曾付出的感情,是我對她的承諾,若這是她希望的,我可以留在此地。從那以後,再未見過她。五百年,我獨嘗那個家族每一個成員的罪孽業果,換得他們的平安昌盛。
五百年來,經歷了悲憤,失望,期待,絕望,我又重歸平靜,等待着從這裏離開的一天。我發誓,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一個女子。
日子實在孤寂沉悶,我便找了些有棱角的石子,在背後的那面石牆上随意刻畫,石牆畫滿時,唯有一個少年的畫像最令我滿意,一時興起,在一塊一人高的石柱上,打磨出少年的石像。沒有合适的工具,要制一座石刻并沒有這麽容易,好在我有的是時間,日複一日細心的雕琢打磨,把他的五官都雕刻成最完美的樣子。
在最初的百年,這是我唯一消磨時間的方式,連石雕的每一根發絲,都精心刻畫,直到沒有任何一處可以更改為止。
雕刻既成,卻讓我覺得悵然若失,再無他事可做,也再雕不出比這尊更傳神更精美的石刻。于是便丢棄了那些碎石,也再不去看雕像一眼。
不知又過了多久,另一個百年,或許更久吧,我漸漸發覺曾經的記憶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頭腦中已經沒有了時間的概念,我不願從此後連思想言語都失去。于是,我想起了從前刻的那尊石像,開始每日對着他說話,他雖然從來都不會回答,但時間一久,我俨然已經把他當成了一位小友。
若他是活的就好了,這麽想着,我就在石像的胸口刻下了一個符咒,隐約記得是予生的功能,短時間內賦予某種沒有生命的物體以人類或其他生物的形态,為施術之人所控,可以接受命令去做一些簡單的事情,大約如傀儡一般吧。
頭腦中卻突然閃現出了一段破損的記憶,關于這個符咒,下意識裏似乎覺得不可随意使用,我努力回想,卻無濟于事,我便沒有在意,有什麽事情會比這看似永無止境的幽禁還難以忍受。
然後,就是等待,沒有靈力,符咒也只是抽象的圖畫,雕像仍只是冰冷的石頭而已。
終于,這一次,我蘇醒時,伴着靈力的回歸,那座石像瞬間被耀眼的光芒所籠罩,待到光芒漸漸暗去,眼前出現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少年,他的面龐同我的石刻一樣精致,分毫不差,膚色有些蒼白,正十分好奇又緊張的盯着我仔細打量,一雙眼睛,竟然如孩童般清澈無邪。他看起來只像十三四歲的孩子,配上這樣純真無辜的表情更顯得天真靈動。
他身上的光芒,緩緩的消失,石牢中又重歸黑暗,他發出了有些驚慌的聲音。我施術法,在他身旁燃起一小團火焰,映着周圍的物體影影綽綽,卻也聊勝于無。
我笑着對他說:“陪我說說話吧?”
他仿佛模仿我一般,也勾起嘴角,這樣的笑容雖然有些僵硬,在那樣的一張臉上卻顯得十分漂亮。嘴唇張了張,卻沒有說話。
我輕輕嘆息,明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幻象,是具有人形的石頭,沒有思想沒有意識的傀儡,我期待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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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不知是不是他看出我的失望,疑惑又焦急的發出聲音。
我剛剛轉身,邁出一步,便被他拉住了衣袖,我疑惑的回頭看着他,從他的臉上讀出了祈求與依賴,那雙眸子裏,已經依稀有些水光。沒有靈魂的人,怎麽會有如此複雜的感情?
“放開”,我對他說到,可是他卻聽不懂一般,一動也不動,我有些無奈,太久不施符咒,果然退化了許多,這個小家夥竟然這麽不聽話,我指着火焰旁的一處,對他說:“坐到那裏去。”
他猶豫又疑惑的走了過去,火光映着他的眸子閃閃發亮,他似乎很快就被這溫暖而又跳躍的精靈所吸引,竟然将手伸了過去,想要觸摸那團烈焰。
“住手!”我冷聲呵斥道。他被我的聲音吓得一抖,收回了手,望向我。
我沒有再說話,背靠着石牆,坐在了一處沒有那麽明亮的地方。他似乎正在觀察着我,見我久久沒有看向他,竟然又悄悄把手伸向了那團火。好個淘氣的小子,我微怒,在他燙傷自己之前,已經幾步來到他面前,将他的手一掌打開,把他夾在臂彎,揚起手幾巴掌就打在了那小子的屁股上。
随後,我又覺得自己的行為可笑,石頭,是不怕火烤的吧?我究竟在擔心什麽?可能是把他做得太逼真,太像一個真正的孩子了。放開了他,他就低着頭站在我的面前,雙手小心翼翼的揉着被打紅的部位,晶瑩的淚珠竟然就從漂亮的眼睛裏滴落,石頭人居然會哭?
這樣的認知讓我意識到有什麽地方不對,想再試探一下他還有怎樣的情緒,便安撫般拍了拍他的肩,他本能的瑟縮了一下,卻沒有躲過去,垂下的雙眸複又擡起打量着我,見我也含笑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麽,有些委屈的扭過臉去,不再看我。這個孩子,在生氣?此時,我才注意到這個孩子還沒有衣物,于是将地上的碎石化作一件長衫,披在他的肩上,他似乎感覺到了溫暖舒适,轉過頭看着我,開心的笑了。
這個小石頭人如同真正人類一般的表情與動作讓我更加費解,以右手覆在他胸前的符咒上,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他探究的看了一會我放在他胸前的手,竟然也突然擡起手,向我伸了過來,似乎要如法炮制。我皺眉,膽子倒是不小,剛想把他的手拍到一旁,他卻靈敏的把手縮了回去,見我面色不悅,遲疑了片刻又乖乖的把手伸了過來讓我打。
我沒再理會,只是以束縛咒禁住了他的手腳,防止他再亂動。一經我的碰觸,符咒便開始在他的胸口閃着淡淡的金色光芒,這是施術尚未完成的意思,我疑惑更甚,刻畫符咒,詠誦咒文,注入靈力,這些都已完成,我還需要做什麽?
一個念頭突然在腦中閃過,除非,是我将予生之咒與注魂之咒混淆了,現在還要與他結下靈魂契約……再次看向他的眉心,不由心中一驚,他竟然是有靈魂的,而且是那樣幹淨美麗的靈魂,如同高原的湖泊一般純淨……
我的思緒完全混亂了,予無生命的物體片刻人的形态并非難事,可是憑空創造出一個魂魄卻違背了自然法則,造物之舉嚴重蔑視了生與死的界限,是大忌。
而注魂咒所創的靈魂,不入輪回,沒有歸屬,此生終結後,将永遠游蕩在最黑暗的冥界,除非……為其注魂之人與之結下靈魂契約,從此以後,這個靈魂生生世世都為注魂之人所屬,共擔福澤與罪業。我長嘆,不過是一時的執念,竟然将他陷入了這樣的境地,将他作為一個地生靈帶到這個世界,無論他是否願意…
或許是此時我的身周已開始泛着熒熒的冷綠色,小石人正在目不轉睛的看着我,他不是故意不聽我的指令,而是真的不懂,現在的他,便如初生的孩童一般,這個世界對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我不能獨自決定是否完成這個符咒,我要等他的意見。
于是,從那天開始,我教他說話寫字,教給他各種淺顯的知識,不願将我的思想灌輸給他,所以做這些事時,從來不摻雜任何個人情緒。
這個孩子,很是乖順聽話,會認真的學習我交給他的東西,仿佛雛鳥一般,依賴着我。
他雖是個石靈,卻異常懼怕黑暗,即使睡眠的時候,也要周圍有着光亮,可是只要我有片刻不注意他,他就會觊觎那團火焰,多次告誡他也未見成果,直到後來發現他手心有一小片灼傷,才不得不把他按在膝上,認認真真教訓了一次。
雖然他是少年的樣子,可是卻未曾經過歷成長的過程,教得再多,他現在也只相當于一個孩童,只好打幾下讓他害怕了。
他是個安靜的孩子,即使挨打的時候,也不會掙紮吵鬧,打得疼了,也只是小聲的啜泣,看着小家夥被打得紅彤彤的屁股,我竟然心疼了。原來,我的心還在,輕輕嘆息,感情這種東西我本就不該有,哪怕只是這種憐惜疼愛的感覺。又擡起手掌,直到将這小子的臀部拍得微腫,才停下,告訴他,以後再不許靠近危險的東西。
好在這小家夥是不記仇的,自己蹲在角落委屈了一晚,第二天就興致勃勃的要我給他取名字。他的原身是一副石刻,我就給他取了個“恪”字,他又問為何我的名字“羅谖”有兩個字,他卻只有一個,我只好給他講姓與名的區別,于是,他就自作主張取名為“羅恪”。
有恪兒的陪伴,才能感覺到自己仍然是活着的,又過了大概兩年的時間,小家夥雖長高了許多,然而身體卻愈加虛弱。他與我是不同的,恪兒需要食物,需要吸取天地間的靈氣,才能維持生命,即便我不斷注靈力給他,也無法替代。被束縛在此的是我,而不是他,他應該享有正常的生活。這孩子,那樣渴望光明,怎能将他長久生活在黑暗之中?
然而,當我讓他離開時,恪兒的臉上卻第一次出現堅定的表情:“谖在哪裏,恪就在哪裏”,微微咬了咬嘴唇,又補充了一句:“谖生氣,打我,也不走。”恪兒的話還說得不怎麽通順,我又耐心給他描繪外面世界的美好,告訴他,再過不久,我也會從這裏離開,一定會去尋找他,他搖頭:“恪與谖一起走,不要抛下我。”
看來和這小家夥是說不通的,我不知還有多久才到五百年,但是,不能讓恪兒繼續留在這裏,所以,我決定帶他出去,哪怕,違背了當初的契約。并不是因為恪兒而忘記了對林嬈的承諾,即便沒有了契約,即便他們沒有費盡心機将我束縛在石牢之中,我也會守護他們直至五百年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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