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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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倒足足躺了一個多月,才真正醒過來,又修養三月之久,已春暖花開,倚着窗不覺入眠,不知夢到什麽,淚紅眼眶,這才驚醒。

沈青安茫然擡手碰了碰臉頰,一片濕涼。

他用手帕輕輕抹去淚痕。

他好像夢到了公子,又好像夢到了商冊尹。

驀地痛徹心扉。

四歷進屋,便看到沈青安獨坐窗前發呆。

世子自醒來後,就喜歡待在窗邊了,不知道在看什麽,他也不多問,按耐心緒,往日跳脫不見蹤影,規規矩矩的說:“世子,用膳吧。”

沈青安望着窗外,手裏握着玉笛輕輕把玩,四歷心裏難受,他知道沈青安聽到了,只是不許別人擾他清淨,便置若罔聞。

四歷沒等到回複,就一直在屋裏侯着,約莫兩炷香燃盡,沈青安才移開目光,眼眸低垂,看着手中玉笛,用指腹淺淺摩挲,沒什麽表情,他卻看出了一片哀傷僞裝成的柔情。

“公子和尹哥像嗎?”

四歷疑惑片刻,便思忖起這無厘頭的問題:“……不像。”

沈青安好似想到什麽趣事,唇角微挑,一下柔美得有幾分糜豔,一個眨眼,又成了往日模樣。

他輕輕眨眼,睫羽開翕,好似醒了。

“我卻覺得他們像極了……太像了,我甚至分不清他們。”他的語速緩慢,好似在仔細回憶。

就是太像了,所以商冊尹欺騙他時,他心裏才有被割了千萬刀般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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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青安自病愈醒來就這樣,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好似這下在夢裏,一下就醒了,半夢半醒,這樣游離,不知真假。

室內不再有任何聲響,針落可聞。

沈青安大多時候就這樣沉默,又或者望着窗外,四歷從不知他在看什麽,能看一天。

又過了不知多久,沈青安才從夢境裏抽身,惆悵得失落,遺憾的目視前方,輕輕閉上眼,在睜開眼時,眸底漠然冷淡,将沾染掌心溫度的玉笛揣回懷中,還是沒看四歷一眼。

“準備用膳吧。”

忽然而已,四個月過去了,又是一年秋天。

黃葉飄落,府裏四處堆了樹葉,鋪在路上,秋意盎然,放晴時,陽光從葉縫穿過,落下斑駁點點,安然寧靜。

沈青安自病愈後,整日都在府裏,也一點不膩,竟沒了心思再管朝中二三事,公子和商冊尹已經許久未在他口中出現,才終于漸漸放下他們。

秋日午後,沈青安想去府外買着花養着,喊了四歷,許久不見人來,便知四歷出府買着尋常物件去了,就要自己上街。

他喊來拉馬的侍衛,才至府門口,便有位穿着舊錦衣的男子只身攔住他去路,侍衛一驚扯住馬繩,馬車不穩的晃了晃,沈青安的頭險些磕着了,說:“怎麽回事?”

侍衛的聲音越過車簾,有些模糊:“有人攔車。”

那人嘴巴邊長胡茬,頭發随意束起不怎麽規整,右邊袖子整段空空的垂下,灑脫得不修邊幅,微仰頭看,那眼神帶了幾分冷肅。

“我,周典,不知世子還記不記得!”他提着聲說,聲音貫穿車簾,沈青安微頓。

這人是商冊尹的副将。

沈青安掀簾而出,望向那邊與記憶不太相同的面容,片刻,道:“周副将。”

周典跛着腳走進,挑起的嘴臉笑的諷刺,語調輕蔑:“世子要出門,我改日再來。”

沈青安抿唇看他,知道他這是氣話不是真要走,便說:“周副将有事,入府說吧。”

他吩咐下人備上茶水,周副将跛腳,沈青安放緩步子。

走廊有落葉,踩上會有細碎的聲響,風也是沙沙的。

“世子可叫鄙人好等,七日了,終于等到世子出門。”

沈青安走在前,“周副将怎麽不翻牆?”

周典笑道:“多年不見,世子倒是機靈了。”

“周副将等我七日,是什麽要事?”

周典神色淡淡的看他,眉間灑脫不羁褪去,正色道:“這事得當面談,不見人談不了。”

沈青安偏頭看他,心裏好似被撞了,眼底動容。

是商冊尹的事麽……

兩人在書房坐下,婢女已經備好茶水,正冒熱霧。

周典坐下,再次看他,這目光與先前不同,鄭重其事,沉重悲哀,沈青安心頭一緊

尹哥……

“商将軍戰亡了。”

沈青安才從袖袋裏拿出的玉笛陡然落在地板上,一聲清亮的響聲,玉笛碎的散落滿地。

死了。

商冊尹死了……

沈青安無瑕顧及心愛的玉笛,顫抖的手藏在袖邊,連雙眼都在顫抖。周典聽到玉碎聲一下胸悶,皺眉閉眼,沉聲道:“遺體放太長拿不回來,燒成灰了,就在我屋裏。司令沒有家人,平日只與世子親近些,便将骨灰交于世子,擇日給司令辦個葬禮,讓将軍走好。”

沈青安臉色慘白,手抖得不可克制,像扶住什麽,卻只抓住了自己的衣裳。

他的眼裏不再有期待,滿目凄然,眼眶被淚水燙得生紅,嗓子不覺繃緊,忍着滔天委屈,故作鎮定,聲音沙啞得不清晰:“……他說的。”

周典面色悲痛,朝他點頭。

沈青安還在忍,眼淚被生生憋着挂在眼眶上,将眼睛燙的猩紅,濕潤的眼直視他,這是他頭一次失态成這般地步,聲音嘶啞得好似嗓子被割壞了。

“周副将,我十二歲那年,在邱河……是不是尹哥救的我,我給你辦的小宴,是尹哥送我回來的,是不是……”

很靜,不真實的靜。

在周典的沉默中,他琥珀的眼珠裏凝出一顆飽滿的淚,猝不及防滾落。

他漸漸仰首,背無力的靠着椅子,擡手遮住雙眼,緊繃的下颚線帶着凄厲的弧度,有淚水從指縫湧出。

沈青安再也忍不住了,抽泣着,薄肩顫抖,無力的把臉埋在雙掌中痛苦的哭泣。

死訊突然,逼得沈青安認清了自己的心意。

怪不得他分不清公子和商冊尹,從始至終,他心悅的人,就是商冊尹,只是他自欺欺人,強行給公子加上商冊尹的标志罷了。

沈青安猛的咳嗽,口中噴灑出血液,潔白衣襟上染了一片赤紅,剛好有滴淚水落在血漬上,染花那片衣襟。

他騙了所有人,亦騙過自己。

院外樹葉堆疊,像個瘡痍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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