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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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安無力睜眼,實在已沒了起身的力氣,呆滞望着天花板,過了許久,才撇開眼看床邊熟睡的四歷。
他這一病又躺了十天半個月,先前半夢半醒着,今天才醒的徹底。
四歷不想周典入府,怕是早就得知商冊尹身亡的消息了,不通報,也只是單純的想讓他多茍延殘喘幾日。
又養了半個月,四歷才準許他下榻,沈青安才喝盡幾碗湯藥,吐息盡是苦澀。
“等會兒備車,去取尹哥的骨灰。”
四歷哀痛的看他,眼眶驀地紅了。
沈青安醒來沒哭沒鬧,很安靜,也分得清現實與夢境了,不時還能說幾句閑話,有天坐在床榻邊溫書,擡頭,溫柔的眼中帶笑,沒由來的說:“養只貓吧,府裏太冷清了。”
他先是驚喜,後是驚疑,再是心慌。
世子又變回從前琢磨不透的模樣,不同的是,沒從前固執涼薄,多了溫情。
四歷不想沈青安舟車勞頓,周典家在城外,起碼得有幾十裏,世子重病,怕是受不起的,勸說:“世子好好修養,我去。”
沈青安搖了搖頭,目光放得悠長纏綿,不知在看什麽。
“我去接他。”
……
沈青安晌午出城。
馬車才出城門,沈青安的眼就一直就在窗外,看了很久,不覺離京城遠了,是處幽靜樹林,稀稀疏疏的,漏出的光柱穿過樹幹,越過馬車窗口,照在他衣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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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安将手伸出去,似乎想碰什麽,風從指尖撫過,微涼,他收回手,目光依舊在這樹林中。
“……太遲了。”
一句揉碎在風中的呢喃。
四歷這幾日沒日沒夜守着沈青安,此刻坐着不動,已困得半夢半醒。
他的眼還留有一點縫隙,似乎看到沈青安白皙的手伸出窗外,映襯光亮,那只手白的跟個月亮似的,似乎還聽到了一句什麽,模模糊糊的,就睡了過去。
一陣低咳,四歷忽而驚醒,驚呼:“世子!”
沈青安淡定的擦了擦唇,微紅,“無礙。”
四歷擔憂得眉目緊皺。
他分明看到了手帕中的一點猩紅。
拿到骨灰後,沈青安将他的骨灰埋在了自己院裏。
四歷又驚又吓的,哪有人把死人埋在自己家中,還是自己院子裏,這不是胡鬧嗎。
這事一時惹得人心惶惶。
四歷心裏複雜,到底沒說什麽。
沈青安不知幾時養成了待在窗邊的習慣,書案上添了一桌在窗旁,那窗被修大了,視野廣,不時有帶秋色的黃葉落在他的薄肩,他會輕輕取下,看上許久。
秋日的光淺淡輕柔,朦胧的寧靜,照在他身上也有秋景似的美。
世子斂下眸,白皙的手掌捧着落葉,俯首,虔誠的吻上那片秋葉,就像親吻愛人,随後放置窗臺便,被秋風吹去。
四歷恰好瞧見,愣在原地。
隔日,沈青安去院裏上墳,去看商冊尹。
那身白衣穿的沒往日規整,随意松散,風一吹,衣袍獵獵鼓動,衣襟下隐約可見精致骨感的鎖骨。他拎着幾壺白瓷裝的酒來,到了墳前,席地而坐。
院外光景靜雅,朦胧的秋色暈的這一處寧靜自然,沈青安先把一壺酒緩緩灑在墓牌前,酒水滲入地底,留有深色痕跡。
“尹哥,在這兒不舒服吧,地方小,就當來我府上小住一段日子,過兩天就放你走。”
他把商冊尹埋在了院子裏。
他從未這樣卑微過。他身份尊貴,就算被送來京都,該有的禮數聖上沒有怠慢,沒人敢輕視,即便是從前心悅公子,也沒這樣失神瘋狂過。
重修的窗能看到院子的光景,還有墳墓。
每天看到,就有種商冊尹在他身邊的感覺。
安心。
他喝了好多酒,灑了一半濕了衣襟,雙眼低垂看着墓牌,好似商冊尹就坐在他對面,亦如幾年前于小亭下對坐。
“念你得緊,再來看看你,我知你不怨恨我,人沒了這些恩怨情愛都成了上輩子的事,下輩子……也遇不上了。”
他心悅商冊尹,落水那日就清楚的,只是故意把救命恩人認成公子。
他怎麽會喜歡商冊尹呢?
“當年見你第一眼,你實在是兇,吓得我不敢看你,從來只敢背地裏說你的不是。公子那會兒最心軟,待我最好,小孩子都願意親近這樣溫柔的人。”
那年在跑馬場上,太陽很曬人,刺眼的看不見,沈青安細皮嫩肉的,還怕熱,汗流浃背,小小一個才高到成人大腿上,腼腆的躲在王爺身後,這惹得很多将士們想上手捏一捏白團團的臉蛋。
這裏充斥着強烈兇悍的氣味,野蠻又嚴肅,沈青安在家中都學文,頭一回來這兒,心裏是怕的。
不過,這些将士們看着兇悍,卻意外對他很好,小心翼翼的,挨個湊來看他,碰了一次還忍不住想碰,一副癡漢模樣。
他也不怕了,沒一會兒就跟他們熟起來,一口一個哥哥,惹他得衆人都喜笑顏開。公子是這夥人裏待他最溫柔的,大哥哥一樣,他很喜歡。
而商冊尹,就是這夥人裏最兇的,一個眼神也叫沈青安怕,吓得他不敢擡頭看了。光是這樣就算了,午後真正訓教,商冊尹訓得他暈了過去,等醒過來,沈青安就怨他了。
商冊尹和公子簡直就是黑白兩級。
“所有人都覺得我喜歡公子,最讨厭你,其實不然,我只是想讓你也對我溫柔些,哪知我一靠近你就跑了,我氣不過,明明誰都親近我,憑什麽你對我避之不及,還跑了。”
商冊尹對他從來都是公事公辦的态度,訓練完也不跟他說什麽安慰激勵的話語,冷漠離去。
他小孩心性重,越是得不到,越是在意,一邊怕,一邊對他軟聲軟氣的,卻一點用也沒有,商冊尹還是兇,他頭次見到這樣油鹽不進之人,忍不住背地裏說他,還給他取了綽號,閻羅王。
也不知是這樣久了,他也在一點一點糾纏中不知何時很在意商冊尹,是又愛又恨,便故意說讨厭他,哪知商冊尹就跑了。
“我當天回府鬧了脾氣,父親哄我說你明天便回來,我等了你好多個明天,公子見我心緒不高,每天哄我開心,他一走,我就忽的想起你,半夜大哭一場,父親煩的不行,還說你個小子,人家在的不對人家好,人家走了你還哭唧唧的,像什麽樣兒。這一哭還有用的,你回來了。”
沈青安神情柔和回溯往事,面容似春風那樣缱绻綿延。
“後來我知道了,你這樣嚴厲冷峻的人不會喜歡我的,我才明白,即便是後來你願意親近我,我也不敢再靠近再放肆,我怕你又讨厭我了。”
所以落水醒來那日,他一見到公子濕透的衣服挂在一旁,哪怕沒有看到公子,知道公子不在,哪怕是商冊尹親自照顧他,他也把公子當做恩人。
他在騙自己,騙自己不要對商冊尹抱有期待,所以從那時起,他把公子當做另一個商冊尹,偷偷的喜歡他。
只是因為這個“商冊尹”不讨厭他。
落水那日,就喜歡上了,又或許在更早之前,沈青安就心動了。
直到商冊尹死了,死訊突然,逼得沈青安認清了自己的心意,才在自己的騙局裏驚醒。
卻都太遲了。
沈青安身患重病,極少飲酒,似乎醉了,靜靜坐在墳前,不在說話。
風吹卷落葉,飄過他的衣裳一角,似親昵,似邂逅。
沈青安沒多久便回到窗邊,幾近透光的手指握住一壺酒,坐在案前,眼眸含情望着窗外,滿目秋色。
先前養的黑貓從窗外跳來,在書案上踩了幾腳,沒碰着墨水,叫了兩聲,不動也不跳下去,沈青安又喝了口酒水,低眼看貓,笑了笑,伸手握住貓的肚子托在腿上,安撫的揉了揉貓的腦袋,轉而又看向窗外。
傍晚,四歷來沈青安屋裏,見窗邊書案上的書字未收,黃葉沾上墨水,好似要書寫一翻卻始終騰不出字來,詩底下有句相思沒續上。
屋裏随意淩亂,沈青安一襲白衣被風吹掀,黃葉輕輕飄落在上邊,添加了溫柔的秋色。
他上前收整,見沈青安阖眸微微垂首,額角靠在窗邊,不知夢到什麽,唇角帶笑,和膝上的黑貓一樣怡然,微風吹動發梢,手中酒壺已然掉落腳邊。
是醉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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